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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6、泡影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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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爱你。我爱的是多年前那个与我对琴的贺凌霄,不是你。”
林钟冷冷地,冷静地,冷漠地说出了这番话。
他挣开霄花,沉默地站了起来。
霄花被他重重一推,跌倒在雪地里,只能望着他摇摇欲坠的背影越走越远。
“我就是她啊,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啊!”
她哭喊,挣扎,绝望。
好啊,都想离开她是么。
霄花手撑在寒透骨的雪地上,瞬间起身,反身朝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马儿打着鼻响,喷吐着白色热雾,烦躁不安地甩动着蹄子。
霄花冷冷一笑,将那挂在马鞍上的七星麒麟宝剑一把拔出!
“唰!”
锃亮的宝剑出鞘,连最性躁的烈马都失禁了声,悬停黑色蹄子,不敢有半分声音。
霄花握着刻有麒麟的金色剑柄,上下旋动着,歪头看着自己的双眸在银剑中的倒影。
“呵呵。”
林钟还在前行,踉跄地,摇晃地,不知方向地前行。
蓦地,一把剑刺向他的后心,鲜红的利刃窜出胸口,分开皮肉,又猛地拔出,炙热的血液从胸口喷溅,挥洒漫天,飞落在这纯白的地面,烫碎雪花,融成血水,犹如绘制了点点红梅。
红梅,多么美的红梅,竟比那树上的红梅还要鲜艳动人。
林钟的脸颊变得苍白,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诉说他最后的悼言。
霄花握着剑,温柔地笑了,眼眸饱含深情,静静地望向林钟,后者在她的视野中缓缓倒地,身体砸落到那副刚刚由他自己绘制而出的雪中红梅图里。
多美的一副红梅图啊,人与画自然相融,甚至走入了画中。
霄花大笑,又猛地收起笑容,像是群臣之上龙椅中那阴晴不定的帝王,只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林钟倒在雪地里,蓝色色衣袍蔓起浓血,红与蓝,蓝与白,白与紫,紫色与不安,似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
她与他就这般在雪地里对峙着。
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远处一只圆滚滚的棕麻色小雀鸟啄食着树枝上的红果,歪过脑袋注视这荒诞的一幕。
“林钟!”
大脑短暂地空白后,霄花忽地丢开手里冷得吓人的剑,匍匐着冲上去抱住林钟尚有温热的尸体,手指从他那冰凉的面颊划过,眼泪自霄花的眼眶中流出。
“痛不痛啊……你流了好多血……”
林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回答,只是向后仰着头,口角流出鲜血,长而黑的发丝垂落在溅满红梅的雪地上。
霄花白嫩的手托起林钟垂着在雪上的发丝,小心地将它们捋顺在手心。
“不痛了吧……不痛了吧……”
霄花的眼眸里滴落大颗的泪,滚烫且温柔地落在了林钟的脸上,又被她细白的手轻轻拭去。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让你走……你说过你爱我的……”
她温柔地看向林钟哭道,“可是你说你不爱我……”
“不……你爱我的对吗?林钟,我只剩你了……”
她的脸上又浮现出向往美好的神情,将脸颊与林钟的侧额相贴,轻声唤道:“我们一起去海边好不好……教坊司的嬷嬷告诉我,海边很美,很温暖,很少下雪,走呀……”
她站起,笑着拉林钟的手。
林钟一动也不动,任凭霄花推拉着。
“为什么?你不是爱我吗?”
霄花不解,掰开他的牙关,托动着他的下颚撒娇道:“说你爱我。”
“爱——你——”
如玩弄木偶般的,霄花捏着林钟的嘴上下动了两次,学着他的语气说话,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就对啦,那我们走吧,我给你弹新的琵琶曲,只弹给你一个人听。”
霄花两手拉住林钟的手,如弓般向后弯曲着拖拽。
她的双腿斜斜地插在雪地里,腰身向后拉着,两只死命地拽住林钟的手,脖子都跟着使劲。
可林钟毕竟是个高挑的男人,虽然身子单薄,也有百十斤沉。
霄花拽了许久,未能将林钟挪动半分,这才颓然地跪坐下来,跌与在一片风雪之中。
“我忘记你死掉了。”
她开口,然后沉默。
这时伤心才涌了上来。
风雪奔涌呼啸而来,白色的雪沙几乎将霄花瘦弱的背影掩埋,她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垂着长睫的眼眸,紧抿着淡粉色的薄唇。
终于,她仿佛想通了什么似的,抬头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我明白啦,我全都明白啦——”
她高兴地站起身,举起双手,任由风雪洒在自己脸上,随后旋转着跳舞。
旋转,她婀娜的舞步像是一朵莲。
夜夜抚琵琶,谁又知道她最爱的是舞。
千金万金的银狐红带大氅脱掉吧,扔在地上吧,满头的凤衔珠钗全都拔掉吧,抛到天上吧,精心盘起的绿蝉云髻也全都拆了吧,任由头发胡乱地披散吧。
旋转吧,旋转吧,她一身柔骨撑起半件软袍,两袖一挥便是日月颠倒,细眉如青山,双眸含秋水,君王若在此,明日何早朝?
转吧,转吧,她双手拉起裙摆上下旋舞,飞起的裙摆犹如一朵浮动的花琼,连过往的飞雪都为之停留。
霄花转着,笑着,望着天空,眸中泪光闪闪。
红梅雀鸟,惊风暴雪,全都旋转了起来,旋转,旋转,多么美艳啊,这盛放在雪中的白梅,一朵任人轻薄侮辱了十六年的白梅。
“哈哈哈!”
转呀,转呀,天和地和雪一同转了起来,将这身碍人的衣裳也一齐脱掉了吧,丢到那碧蓝的天空去吧。
白的衣衫,划破了天空的凛蓝,割裂了无心的飞雪,死一样地坠落了。
霄花大笑着,捡起地上的狐裘,畅快地扬在了身上。
她唇上有笑,眼中含光。
裸身穿狐裘,赤脚踏寒雪。
为这十多年的屈辱落泪,为从此以后的自由起舞。
“哈哈哈!”
她披着狐裘继续旋转,旋转,干脆畅快地奔跑了起来,迎风而飞的发丝啊,上下翻舞的雪花啊,这是要去山下的路,还是通往山顶的路?
没有人回答,雪花不会说话,发丝不会说话,林钟不会说话。
那便更加快活地跑过去吧!
那披着雪白狐裘的身影在雪山间诡秘地奔跑,像是一只扬起白色鬓毛的骏马,一只童谣里的,从坟墓中爬出,颠覆王朝的俊马。
“好呀!好呀!”
将车里的金银珠宝器皿全都扬了吧,绫罗绸缎衣裙全都拽出来踩在地上吧,畅快啊,有趣啊,玉簪掰断了插在雪上,双碧翠环全都捧起来朝着天空投去吧!
“嘶——”
马儿惊慌地扬起前蹄,阵阵地嘶鸣着。
霄花笑得更畅快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着,红唇和白齿在雪地中是那样的显眼,明媚春眸是那般炫目,旋转着,身上的狐裘是那样的飞舞。
“嘶!”
马惊了,带着倾泻一地的马车狂奔而去,没命地跑着,连马车都带得歪斜。
“哈哈哈哈!”
越来越热了,越来越温暖了!
这寒冷不再让人畏惧,到让人觉得出汗了。
霄花还在笑,畅快啊,畅快啊,旋转着,舞着,自在地将这身狐裘也脱了去罢,我本赤条条地来,又何不赤条条地去呢!
快活呀,快活,十年未曾离过教坊司,三年未曾离过飞雪阁,韶华,光阴,全都一块在男人窥探的目光中逝去了,一块逝去了啊!
“哈哈哈哈——”
没了马,她自己就是马,一匹奔涌着的马,一匹歌谣里不详的马,快活地朝着漫天的飞雪奔去吧!
旋转着,舞着,奔跑着,她越来越朝山顶去了。
那蓝得如碧的天,在雪色间更显绝艳,记忆中它一直都是灰色,何时变得这般明艳?
“哈哈哈……”
雪下得更加大了,霄花的舞步愈加尽兴了。
她仰头笑着,望着漫天的大雪向她双眸飞奔而来,世界落满大雪,大雪落满双眼,眼中天地随她旋转。
转啊,转啊,一层层的云海升腾起来,借着晨雾在山顶绽放出万般金光。
金光将她普照,照亮了她晦暗的双眼。
原来如此——
原来她所追求的爱,不过是这般虚无缥的,从来未曾存在过的东西啊。
霄花冷冷地站在云海奔腾的山尖,原来海就在这里,就在天上。
奔涌的云如海潮,呼啸的风如浪,霄花就这般站在山尖之上。
冷冷地,傲视地,超然地站着。
一身单薄身骨在风中屹立,素色衣袂于雪中飘然,红艳绝伦的唇,墨笔勾勒的眼,眸间一泓冷冷清光,像是吞下了天地间的雷电。
既然无人来爱,她便做一朵傲绝的凌霄花,一朵冷而绝,绝而孤,孤而独,独而无人来采的凌霄花。
何须人采,何须人看,何须人观!
就这般立着,为那十六年来任人折辱的过往,也为这荒唐可笑的世道。
凌霄,凌霄,转瞬即逝的凌霄花。
一道罪状将出生入死的将军打入大牢,一道圣旨将他贺氏一族全部牵连,死的死,杀的杀,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徒留她们这些女子,卑微入土,任人践踏。
霄花望向山下的悬崖,高而陡,深而渊,像是等待吞噬少女的巨口。
她笑了,唇角勾得愈加放荡。
不,她偏不死,她要快快乐乐地活着,看这昏庸的世道如何走向衰败,又如何在癫狂的路上一去不回,她偏要看着!
傲立,她双眸冷漠,如一只狠辣的鹤。
尽管死亡的寒冷或已舔上了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