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衔草的冒险旅途》华文卿

280、泡影六回

　　“咳咳！我是你娘的朋友。”

　　鹿衔草用一个大喘气把乐乐脸都吓白了，毕竟不是每一个人在面对八尺大汉向自己说出“我是你娘”的时候都还能面不改色的。

　　“如何证明？”乐乐口中虽然还在询问，手上的力道却放松了三分。

　　鹿衔草只觉得压在喉咙上的指尖终于松开了，忙呼吸了两大口新鲜空气，接着东拼西凑将自己记忆里有关乐乐他娘的东西全讲了一遍，诸如什么“你娘有个胳膊被打坏了”“你娘鼻子有个痣”“你爹姓戚是个赌鬼”，总之又胡乱瞎编了一通自己和他娘的关系之类。

　　乐乐听得很认真，那对寡淡的眉毛时不时轻轻蹙起，似乎是在回想过去的记忆。

　　当鹿衔草讲完最后一句话时，乐乐一掌拍在他的胸口上，手掌与胸口相接时发出一极其沉闷的声音，如同音波一般扩散进鹿衔草的身体。

　　乐乐垂眼道：“家母不在已有十余年，你能将家母的琐事说得如此详细，必然是家母的朋友，恕我粗鲁了。”

　　鹿衔草这才觉得自己的手指脚趾又能动了，连忙活动活动站起身来道：“没事没事……要是没事我先走啦？”

　　乐乐却道：“只是还有一事不明，你既是家母的朋友，为何会出现在少爷的屋顶？”

　　鹿衔草猛咳了两下，便迅速胡编道：“我本无事路过此处，突然见一个人样子鬼祟，偷偷摸摸翻上了围墙，便料定他是个小偷，故而追上来一看，果见他趴在房顶上正欲行窃，我就和他打了起来，不成想那贼人逃走，我掉在了屋里，正打算去追，却被你给擒住了。”

　　怎么总感觉在说自己……

　　“原来竟是这样。是我错怪了。”乐乐说着一脸愧疚地给鹿衔草作揖行礼。

　　鹿衔草笑呵呵地把乐乐扶了起来，嘴上说着“莫怪莫怪”，心里却道：“不愧是我，编得跟真的一样，全连上了！”

　　正欲转身离去，迎面就碰上提着灯笼的薛蛮，后者一把拽住他喊道：“小偷哪跑！无忧快来，这就扭你送官！”

　　鹿衔草这才知道薛蛮口中的无忧就是乐乐。

　　无忧抢先替鹿衔草辩解道：“少爷且慢，那是家母的朋友！”

　　－

　　夜凉如水。

　　整个薛府皆已陷入黑沉的好梦，唯池边花厅的两扇窗牖里透出些明亮的灯火，被雕花的窗棂分割成数点散落的光影，斜斜地漂浮在静默的水面上。

　　一穿红着粉的丫鬟左手持灯笼，右手拎提盒，步伐疾快地后院厨房出来，穿过假山园林，走至花厅前，抬手撩起斑竹宝帘，钻身进去，把食盒往桌上咚的一放道：“请用吧。”

　　那桌上正坐着鹿衔草，无忧，薛蛮三人。

　　薛蛮沉下脸来道：“怎么这么没规矩，客人在这还不手脚轻慢些，是不是想挨板子了？”

　　丫鬟嘴一撇，脸一扭道：“你打我，我告诉少奶奶去！”言罢就要转身离去。

　　吓得薛蛮忙从桌子上站起身哄她道：“你可千万别，让娘子知道她又该两天不理我了。”

　　丫鬟娇哼一声，一甩脑袋上俩鬟髻走了。

　　鹿衔草看在眼里，心中感叹一声，“薛蛮这少爷当得也太可怜了吧……啊不是，还有点好笑。”

　　无忧将鹿衔草的面色变化收在眼底，推酒笑道：“少爷是出了名的宠爱娘子。”

　　鹿衔草接过酒杯，面色尴尬道：“不怪不怪。”

　　怎么还是感觉怪怪的。

　　薛蛮将提盒里的吃食叮叮咣咣地摆了一桌子，大手一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无忧都跟我说清楚了，既然你是无忧的朋友，那就是我薛蛮的朋友，方才又是误会一场，也算不打不相识，别的不多说，来来来，吃吃吃！”

　　鹿衔草：谁和你是朋友啊……都要怪你家房顶质量不好。

　　众人一齐动筷。

　　一时间，筷夹香肉声，菜挨齿嚼声，倒酒声，劝酒声，杯盏相碰声，划拳声，叫喊声，酩酊大醉声，呼唤娘子声，一应俱全，语笑喧阗。

　　酒过十二巡，鹿衔草喝得醉眼朦胧，一旁的薛蛮早已趴伏在桌上，倒是无忧纤手持杯，眉眼间还流露着几分清醒。

　　趁此机会，鹿衔草便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你现在为何会在薛府呢？”

　　闻言，无忧手握杯盏一晃，仰头将酒液喝下，细白的面上浮起几缕红晕，道：“家母不在后，我便开始四处流浪，与野狗争食，幸得薛少爷收留，做了薛府的门客，改名无忧，如今也算是衣食无忧了。”

　　他说到此处摇了摇头，眼波流转看向一桌的吃食，道：“每日都能吃这些佳肴，我已满足了。”

　　鹿衔草：你之前吃的可比这好多了……

　　烛火跳跃，火光下是无忧若隐若现的脸，眉目阔淡，睫羽流萤，随着灯影的呼吸渐浮渐沉。

　　一切都改变了。

　　她仍不放心，便问道：“你可认识三公主吗？就是药香凝。”

　　“认识。”无忧点头道。

　　鹿衔草的心跳漏了一拍。

　　无忧却又摇头，笑道：“应该说是知道。我怎么会认识三公主，顶多算是听过名字罢了。”

　　鹿衔草：说话不要大喘气啊！

　　在多次确认无忧的命迹不会再与自己的爹娘产生交集后，鹿衔草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薛府。

　　薛蛮酒醉，已被人抬回了睡房，听说刚抬到门口就被少夫人一脚踹了出去，现在还趴在台阶上讨好求饶。

　　一院的寒风萧瑟，只有无忧一人为鹿衔草送行。

　　两人行至薛府门口正要话别，便见一小童从寂静的院府里跑将出来，踏着皎洁的月色和青石板，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衣物递与鹿衔草，垂眉低眼道：“外面天寒，这是少爷特意吩咐小的给好汉备的衣裳，还请好汉莫要嫌弃。”

　　鹿衔草接过衣物，只一摸便知是上好的料子。

　　小童又道：“少爷还说了，好汉以后若是有什么需求，只管来府上找他，一定竭尽所能。”

　　鹿衔草笑了笑，道：“替我好好谢过你家少爷。”

　　小童这才应声下去了，寒风中又只剩了无忧与鹿衔草二人。

　　鹿衔草看无忧立在风中，只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昔日恨之入骨的仇人，如今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异客，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与她的人生再无半分瓜葛。

　　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很喜欢现在的结果。

　　无忧向她拱手道：“保重。”

　　“多谢。”

　　鹿衔草也拱手回礼，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薛府。

　　天色逐渐清明，街上的人影却依旧稀疏。

　　鹿衔草伸手摸进怀中，粗糙的指尖触到了那包叠得仔细的油纸，纸面光滑，折角锋利，里面饼子已经凉了却依然暄软，几根手指一捏便发出呼呼的吐气声。

　　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微笑。

　　想必这个世界的鹿衔草应当比她幸福得多吧，有爹疼，有娘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像她这样经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继续向前走，鹿衔草举目看了看四周的落叶，红得鲜艳，红得满天，好似有人将热血泼满了整个秋日的长街。

　　不知尊上在哪里？

　　心绪一起，脚下生风，不过多时便已到了玄鹤门。

　　黑白分明的随墙门旁，是两棵高大的松柏，即便是入了秋也依旧苍翠，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中间细窄的墙门，伸出的枝叶直指门上的雕花木牌匾，上面刻着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回春堂。”

　　玄鹤门已不在了，鹿衔草仰头立在回春堂前，试图从记忆里寻找一点玄鹤门的影子，可很快这仅剩的记忆也随风而逝了。

　　证证地立在门前，鹿衔草低头苦笑了一声，已经离去的人又何必追寻，纵使多看一眼又能如何呢。

　　脚拖着身体向前，身体拖着意识向前。

　　向前，就这样向前吧，再也不要回头。

　　天色蒙蒙亮了，卖豆腐的已挑着担子上街吆喝了，街上卖早点的也打开了门，任里头飘出徐徐白雾来，和着公鸡打鸣声，小儿赖床声，一同飘散进了这满是烟火香气的人间。

　　鹿衔草就那样孤零零地在街上走，忽然想起幼时在街头与爹娘听书的场景。

　　那说书人坐在椅上把折扇一打，破锣嗓子便开口道：“十年血战今终归，山河未变，家乡已改，天下虽大，再无我容身去处也！”

　　“你似乎很伤心？伤心可是减寿的呦。”

　　熟悉地声音传来，鹿衔草抬头去看。

　　时间在一瞬间停滞，妖皇的身影从半空中浮现，额上两只蛟角黑红刺眼，眯着三色眼眸笑道：“就帮你减五十年的寿如何？”

　　“喂！妖皇！”

　　一听妖皇要把自己减寿五十年，鹿衔草当即跳了起来，可还没等她开骂就发现自己的魂魄再次被抽离了出去，飘飘然飞向了混沌的时空。

　　“可恶的妖皇！”

　　鹿衔草的魂魄在混乱的泡影时空里挣扎着，妖皇的声音却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可是帮你大大缩短了游戏时间，还不谢谢我吗？”

　　鹿衔草的意识进入了泡影世界，迷迷糊糊中听见妖皇的声音，“好好享受我给你准备的新身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