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且贵》寻石

101、番外 渡红尘

　　他初入僧院的时候，风华正茂。

　　上天分明待他不公！与其困死于方尺之间，他更宁愿杀身成仁。

　　可惜，他死不了。死可是这世上最轻松的事儿了，皇兄怎舍得他这样轻易地去了？

　　更可惜的是，他根本也不在乎。氏族既没，母妃又逝，他也颇想知道新帝还能如何来对付他。

　　想他射了那人一箭，就算射不死，也少不了半条命的。

　　其实仔细想想，他也许不如自己以为地那般厌恶那人的，甚或者可能还有些向往掺在其中，但都无所谓了。他不过抱着鱼死网破之心，只不曾料到竟真撞得对了！

　　只记着那一刻皇兄心神俱散的模样，他便乐开了花！谁能想，他的三皇兄竟真还有颗滚烫的心呢？

　　他内心很欢乐，便静静地来等待，期待宫中哀嚎，向往刑罚加身。

　　想他是这样地欢乐和平静，竟连和尚们的聒噪都忍耐下来。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终于等来了宫中的丧讯。

　　眼前一片恍惚，他忽然有些辨不清自己的心绪。但他想，不要紧，那人终于死了，皇帝迟早也是放他不过的，既然也是迟早要死的了，还要想那么清楚做什么？

　　只是这个迟早也实在是太迟了一点吧？他不知太上皇为何到如今才要见他，他已然年老体衰，做什么也提不起劲头来了。现下就算是打他杀他，他也是连眼都懒得去抬的了。还有什么意义咧？

　　他披上褪了色的袈裟，慢吞吞跨进了久违的宫门。奇妙的是宫人竟不曾试图检他的身，只恭恭敬敬迎了他进去。也许是他瞧起来实在是没什么气力了吧，毕竟上了年岁了。

　　他坐得很端庄，不是因为尊重帘子里的人，只是因为习惯了而已。帘子里的人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些佛理，他反正无所谓，就同平日里一样做了些讲解。

　　这一讲讲到下晚，那人忽然揭了帘子看他，他亦看过去，一瞬间竟有些茫然。那人面容极清瘦，神色已至极限，看清了他，居然轻声唤道：“六弟。”

　　他抿着唇，只冷淡地看着那人。

　　那人便放了帘子，躺了回去，然后虚弱道：“当初那一箭已足够让我恨得杀你千回百回。可又若不是那一箭，她便连那三五载也是拖不住的了。你道此可是天意？”

　　“凡人何能知天意？”他淡淡回道：“红尘万丈，皆是苦海无边，执着实无益，不如回头是岸。”

　　那人叹气道：“她一生委屈却从不以己为念。上天分明待她不公，你道我如何回头是岸？”

　　“若有来生，我宁愿她骄纵肆意，刁蛮任性，也不要若此容让。我也必事事遂她心意，绝无半分违逆。”

　　“传真大师，你日日道佛，这世间当真有佛？若真有佛，怎也不肯救她一回？她这样地温和良善......”

　　他瞧多了人间妄念，并不曾被对方难倒，这一刻也同平常一般平静无波答道：“佛心只为渡人，而人心亦需自渡。”

　　他这样陪了七日，那人精力日竭，已是少言少语。

　　最后那一日，临别之际，那人忽然起了精神，第二回叫了他一声“六弟。”

　　那一声“六弟”已然十分憔悴，但他还是不曾回应。

　　那人于是轻声道：“若有来生，我便愿信佛。”

　　他读的是佛理，深知此言是何等荒谬，但他不曾开口纠正，只静静听他问道：“我已然一生兢谨，所求只这一桩。谨燕，你可否告诉我，来生，我还能与她相遇否？”

　　若果在平日，他心中必有无穷佛理作答。所以他后来再也不能明白自己在那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脑海中居然是空空如也。但也许他可以选择不作答的，可他毕竟还是那样荒谬地、温和地答了一句荒谬的、温和的：“人定许胜天。”

　　他回到僧院的时候，除了几身旧装，便是数卷旧史。皇帝是以长辈礼呈与他的，又毕竟是故人物，他便受了。只是，传真和尚的虚名他实无心再担。

　　不几日，传真大师疫，未偿有舍利，四海诧然亦如风而过。

　　当那数卷旧史重入宫廷之时，文字已然端雅至极，只那卷封上依然只得一个落款——司徒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