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画的是你吗,艾琳?”我问她。她点了点头,脸上蒙上了红晕,从我手里接过送给她的矢车菊,她最爱矢车菊。我没有必要问的,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秒我就知道这是艾琳,没有人再有她的蜜色长卷发,或者说是拌匀了草莓色的金发,从小时候就有人问她是不是染过头发。她的头发是天生的,她绿色的眼睛也是。不可否认地,艾琳是我见过最抢眼的女性,见过她的每位男女老少也都这么说。她很美,美得温顺恬静,像拉斐尔的圣母像。人们也像称赞圣母像一样称赞这幅画,画着艾琳的画——她真美啊,图画中的那个人儿。

      他走过来搂住她,“她确实很美。”他吻了她的头顶,笑着看着那幅画。他向我介绍自己,说他叫杰·霍斯特德,是这场画展的举办者。

      “您知道是谁画了这幅画吗,霍斯特德先生?这幅画完美地刻画出了我姐姐的样子。”我边扯手里的相机带子边说。

      “是我,”他说,“实际上,我是你姐姐的男朋友。”艾琳靠在他怀里,侧脸仰头看着他,他也低头看着她,他们都笑了,露出八颗牙齿。艾琳的虎牙有些往外凸,至于杰,他的嘴正好咧到左边第五颗牙的一半,每一颗牙都白,很整齐。

      “当然,当然。”我把相机卸下来,镜头对着他们的脸。我从取景框里看见他们笑着接吻,稍微朝他拉近一些焦距,对着他看她的眼睛,像深海一样的蓝色眼睛,被垂下来的睫毛遮掉了大半。在拍了几张他们的合照以后我控制不住地把镜头拉向他,他的眉眼,鼻子,嘴唇,头发,捧着艾琳的脸的手指。我注意到他的指甲全部修成了一样的形状,对一名画家来说有些过于干净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盖,因为害怕划坏镜头被我潦草地剪掉了指甲,最前端有些凹凸不平。

      我端相机的手在发抖,取景框怎么都对不准他们的脸。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杰,实际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刚刚从大学毕业,在街心公园拍照的时候碰到了他,他主动提出要给我当模特。他明显刻意晒过的古铜色皮肤有点褪色了,鼻子上散着雀斑,额头上有浅浅的抬头纹。他说他叫杰·霍斯特德,伸出一只手跟我握手。

      从侧脸看杰,一下子我掉回了1983年的夏天。我确信文森特有和他一模一样的侧脸。我在更衣室里用嘴唇描摹过他有些上挑的眉毛,内双的眼皮下探出来的睫毛,他的两瓣浅粉色嘴唇那么薄。跌跌撞撞地靠向他时我能摸到他左手手腕带着的湖人队手环,那只手的手腕上有三颗痣,分布的位置可以连成一个钝角三角形,角度最小的角被拉得很长。“慢慢来。“在喘息间他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手在背后把我抱得更紧了一些。我用小拇指去勾他牛仔裤的口袋,那边有个豁口,可以直接触碰到他大腿的肌肤。

      他松开一只抱着我的手臂,把我的手从他的口袋边移开,搭在他的肩膀上。“现在还不是时候,杰克。会有一天的。”

      他带来莎拉的时候,我和艾琳正在准备她下午两点钟开始的生日派对。我戴着烘培手套从烤箱中取出布朗尼蛋糕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声音,艾琳把他们接进来,笑嘻嘻地说这么早就带女朋友来了,他笑着附和。把布朗尼在桌上放好以后我用勺子刮了边上剩余的一些尝了一口,好像有点过苦了。女孩走过来,握了我的手让我叫她莎拉,特意强调了一下是没有h的莎拉。我碰了一下她的手就抽回来,快速上下打量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瘦得几乎只有一层薄皮覆盖在骨头上,蓬松的棕发垂在脸颊两侧。平心而论她长得还不错,在学校里应该算得上出众,不过当有艾琳这样的姐姐的时候,她就显得黯淡了。

      “你喜欢她?”我问,眼睛依旧盯着莎拉离去的背影,我知道文森特站到了我身边。我把视线挪到蛋糕上,蛋糕的边烤得有点焦,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密密麻麻的裂纹。

      他叹了一口气,“永远不会有人对我和莎拉走在一起有异议,她的性格也很好,和我很合得来。可和你在一起?大家都说你是个忧郁的娘们!我的意思是,没有男生会在课间的时候靠在储物柜上读诗,见到普通的花和草都要摘下来带回家做收藏。“他停顿了,我用余光瞥见他在整理发型。他接着说和女生约会让他更自在,和她们接吻让他生理性地舒适自如,他可以在吻她们的时候抚摸她们垂在背后的头发。

      “你压根不是同性恋,对吗?“我依旧盯着蛋糕,实际上我什么也看不清,蛋糕变成了一团模糊的深棕色色块,我的眼睛失焦了。

      对不起,他说,不会有那一天了。

      回过神的时候杰和艾琳挽着手站在我面前,艾琳的手还在空中挥。杰盯着我,他说我已经站在原地发了十分钟的愣了,怎么喊都喊不回来。我只能有些局促地对他笑笑,攥紧手里相机的带子。

      “不会有那一天了。”我对他说,刚刚合上相机的盖子。天空已经变成了深蓝色,风刮得很大,他裹紧身上的风衣偏过头来看我,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搪塞他说这只是一句电影台词,他沉默地盯了我几秒钟,开口说要请我喝酒,用手指了指对面的一家酒馆。他说那边有很棒的爵士乐。

      几杯酒下肚以后他又问起了关于我说的话,问那是什么意思。“我说了只是电影台词。”我对他说,他挑起一根眉毛看着我。“我印象中没有电影是以你那种腔调说出这句话的。“他说,招来侍应生又加了一瓶威士忌。“我的什么腔调?”我反问他,他却说他不知道。我看着他拿起酒杯往嘴里灌酒,砸嘴说这酒真烈,像有火在胃里烧一样。我端起自己的酒,透过玻璃杯悄悄看他。“是啊,确实像火一样。”我应和道,眼睛还盯着他。

      他和艾琳搬到一起住后的那个独立日,布鲁克林下了很大的雨,大到浇灭了空中才绽放开的烟火。他走进我房间二话不说地坐到我的床边,“究竟是什么故事?”他问。愣了半晌我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我没有想到过了那么久他竟然还能记得。“知道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故事,对你很重要吗?”我问他。这么一长段时间以来,我认为他在我心中点起的火早就应该像窗外的烟火一样被扑灭了,可它似乎烧得更旺了,甚至烧到了他的身上。

      烈日炎炎的夏天,文森特的手环,艾琳令人恼火的生日派对。就像是放了胶卷的放映机,杰强行把胶卷拉过去,一段段已经泛黄的回忆接二连三地播放。我尽可能以快的速度描述这几帧快速闪过的画面,它们似乎故意不想被我捕捉到。杰是否可以听懂我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但他听不懂也无济于事了,回忆过去就是过去了,时间不会为一个人驻足。

      无所谓了。我转过身不想再看他的眼睛。他的性取向是主流的,他不会因为这个被称为娘们,恰恰相反,人们喜欢这种样子的男人,他们会说这样很有情调。

      我这么说完以后他笑出了声,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主流性取向,人爱谁谁,都是属于自己的权利。我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安慰我,不过也可能他就是这么想的,无论怎么样,都只是他微弱的声音而已。

      他坐起身,盯着床对面墙上的一众相片。被我贴在墙上的一般是没有拍好又不舍得丢掉的废片,和一些记录着我心底深处秘密的相片。有湖边的篝火和橙色的帐篷,废弃的钟楼里缠满蛛网的钟,月光下的甲壳虫———“这是什么?”他指着一张眼睛。一只瞳孔蓝得发黑的眼睛,下眼睑有几根细纹。我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的一只眼睛。

      “什么也不是。一只普通的眼睛而已。”我说,从躺着变成坐姿,手指绕着被子上伸出来的一根线头。他是明知故问,我知道他是,人永远可以第一眼就辨认出自己的身体部位。他小心地把照片从墙上取下来,拿到我面前。三只一模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看,两只的睫毛微微颤抖,另一只一动不动,颜色有些褪掉了,远不如举着照片的人脸上的两只生动。它们盯着我。一时间我不知道应该勇敢地和哪一只对视,最终我选择别过头,躲开它们射过来的视线。“真的,什么都不是。”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下一秒他凑了上来,头向左边偏,深海依旧凝视着我。我知道我应该往右偏头了。一开始的接触很轻很短,他的嘴唇很凉。分开以后我看向他的眼睛,离我大约三英寸远的地方,我看到海面掀起了浪涛。

      “真的什么都不是吗?“他低声问,伸出一只手抚在我的一侧脸颊。我想起墙上的照片,我偷偷拍下的他的眉眼,鼻子,嘴唇,头发,捧着艾琳的脸的手指,现在无一不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近在咫尺,清晰得让我几乎要掉眼泪。我得用力睁大眼睛才能看清鲜活的它们,每一个点构成的线,每一根线构成的面,离我那么近。

      “什么都是。”我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说。他的每一个部分又一次放大了,再次贴上他的嘴唇的时候一切都变得滚烫了,烫到我们不得不脱掉衣服,用最原始的方式扑灭烈焰。他处在我所拥有的所有之上,当汗水滑过额头的时候,我便看不见那双我爱的海蓝色眼睛。火焰跳跃着升高的时候那片深海又回来了,澎湃的波涛几乎要把我吞噬。最后一波浪潮涌来,扑灭了燃烧的红色。我听到海面恢复平静后拍动沙滩发出的轻微的喘息声,和我自己将要被淹没时杂乱的呼吸。他重新回到深蓝色牛仔裤里的那一刻,我看见文森特的脸,挑着眉毛,粉色的嘴唇一张一合———“我向你保证过会有一天的。”他轻声说。

      带上毛线帽的十二月,布鲁克林被白雪覆盖得很深。我在咖啡馆里等着买家,他意外地对我的照片很感兴趣,希望买五张送给他的妻子。没有等很长时间,就有一个带着一只钻石耳钉的男人走到我面前,问我是不是叫雅各布·威海特,他向我介绍说他叫安东尼奥。他挑走了几张圣托里尼岛的海边,执意还要再请我一杯拿铁。我和他聊到我的姐姐,她明年的春天就要和她的未婚夫结婚了,他让我把他的祝福捎给他们,随后幸福地谈起了他的妻子,他说她叫路易莎,是他的灵感缪斯,他卖出去的第一幅画就是画的他的妻子。

      “卖画?你也是学美术的吗?”我想到了我和杰初遇的他的画展。我对安东尼奥说我也认识一个画家,叫杰·霍斯特德,不知道他认不认识。他呛了一口正在喝的咖啡,放下杯子瞪大眼睛说那是他美院里的同学。世界真小啊,不是吗?他笑眯眯地说。我也对他笑,点头说是啊,确实很小。

      放下空掉的咖啡杯以后我和他交换了家庭地址,以便随时拜访。他微微伸长脖子环顾四周,想喊服务生来结账。看到某一个位置的时候他惊喜地敲了敲桌子,猛一下回过头,说他看到了杰。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的确是杰,手搂在一个棕发女生的肩膀上和她吻得难舍难分。“那小子居然学会了怎么把舌头伸到异性的喉咙里。”安东尼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有人好像把窗户打开了,我只觉得浑身上下好冷,想到了杰为艾琳作的画,和他的蓝色牛仔裤。杰和那个女孩分开后用蓝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从我和安东尼奥的角度看不见那个女生的脸,只能看到他笑着的眼睛。

      我到家以后过了一个钟头听到了开门声,走到客厅里我看见杰手里提着蛋糕,对同样听到开门声出来的艾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把她拉进怀里,亲了亲她的侧脸。松开艾琳后他举起手中的蛋糕,说他买了艾琳最爱的芝士蛋糕。我把蛋糕从他手里拿走,推到艾琳手上,跟艾琳说我有问题要问下杰,接着把他拉进我的房间。他疑惑地坐到我的床上,问我是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你在艾琳背后有过多少情人?”我问完后他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却笑了笑,眼睛瞟到我的下巴的位置。“哪有什么情人,不要胡说了。”

      “那那个棕色头发的女生是谁?不要跟我说那是你的妹妹,我知道你没有妹妹。”

      他叹了口气,“杰克———”

      “你和艾琳要结婚了!你究竟是怎么敢的!”我第一次在压着声音讲话的时候破了音。出乎我的意料,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只是空白地盯着我,问我是不是准备告诉艾琳他在她背后找人。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在没有感情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点都不吸引人了,冰冷地让我差点失去质问他的信心。我点头后他却讥讽地笑了,说如果这样的话,他就会告诉艾琳他找的情人就是艾琳自己的亲弟弟。

      “你没有证据。”我说,“事实上,我有。我用你的相机录了我们的视频。“他依旧笑着,笑得像我第一次见他那样,好像他还是那个阳光的男孩。艾琳在叫他的名字,他从床上坐起来,走出了门。

      婚礼上的艾琳很美,那么美丽天真地挽着杰的臂弯,站在神父面前。她紧张的时候手会攥着衣角,现在那只没有捧花的手紧紧地捏着裙摆的边沿。在神父念着“无论富贵还是贫穷”的时候她依然腼腆地笑,露出右侧的虎牙,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杰的脸。尽管有几缕副刘海和头纱挡住脸颊,但我知道她在脸红。当她说出“我愿意”的“我”的时候,我想要冲上前大喊,让她不要说出这三个单词,无论如何都不要。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坐在座位上,在他们接吻的时候像其他人一样鼓掌,一样微笑,一样说着他们真般配。

      他们分开以后杰又看向我,而我选择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搬到纽约后我认识了安德鲁,他在高中当代数教师,顶着一头蓬松的浅色头发,有浅蓝色的眼睛。同居第二年的晚上,他做了很好吃的红酒大虾意面,他得意洋洋地说这是他外祖母传给他的配方,只有他们自己家的人才能做好。在我起身凑向他的嘴唇时电话响了,他急急忙忙地冲过去接电话,我懊恼地坐下吃面。吃完第一个虾后他疯了一般地把电话塞给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着急的样子。把听筒放到耳边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听到艾琳出车祸的消息。

      赶到医院的时候艾琳还在手术室里,不断地有护士进去,又拿出沾满血的医疗工具。等手术室的灯灭掉的时候,还戴着口罩的医生走出来,说艾琳没有能挺过去。他问我是不是死者的唯一亲属,我说她还有丈夫,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医生惋惜地摇摇头,“我对您的损失感到十分抱歉,请您节哀,”他说完鞠了一躬,转身走掉了。

      安德鲁开车把我送到艾琳和杰的公寓,在门口抬头,我看见她的公寓在的楼层窗户全部是黑的。我从门口的鞋垫下摸出艾琳放的备用钥匙打开门,屋里就像窗户表现出来的一样一片漆黑。安德鲁打开灯,我看见门口只放了一双粉色的拖鞋。走进艾琳的房间,那里只有一张大床,被子铺得很整齐。两侧的床头柜上都放着台灯,左边的柜子上的那盏灯边有一本书,书上别着书签。另一侧的灯上落了一层薄灰。

      “走吧,”我对安德鲁说。他问我没有什么要带走的吗,我摇了摇头。这里只有艾琳一个人的东西,都是属于她的,我没什么需要带走的。

      杰在葬礼上出现了,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旁边站着我在咖啡馆看到的棕发女孩。用女人来形容她大概更合适,她的棕发已经变得有些浅了,在头顶高高盘起。他搂着她的腰在艾琳的墓前放了一束百合花,那个女人好奇地问为什么要选百合花,他低声说这是艾琳生前最喜欢的花。她娇嗔地怪他对前妻的喜好记得那么清楚,他只是笑着,说现在不是胡闹的场合。我远远地看着他又搂着她离开,他没有看这里的任何人一眼。

      当天夜里我又一次梦到了杰的蓝眼睛,在一片达利画中那片沙漠里,有扭曲的时钟,化开在桌上的时钟,杰的眼睛悬在它们的上方。它没有扭曲,没有变形,没有化开,只是悬在我前上方,不眨一下地盯着我,下眼睑上的睫毛尾部刚好到我的胸口。它大到我只能看见眼眸里的蓝,在旋转,搅拌,混合,又分离。我往后退了再后退,拼尽全力把头抬高,都只有无尽的海蓝色,以至于我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一只眼睛,或者只是杰的眼睛的颜色。一大片蓝色朝我扑过来。

      惊醒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排山倒海的窒息感,压迫地让我想呕吐,想大哭。杰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他搂着那个棕发的女生时注视着她的笑脸,他的唇和艾琳分离时他的笑脸,他从我房间离开时的笑脸,艾琳瘦削的身体上盖着的白布,杰身边的女人穿着的黑色长裙,一切都在交织着闪烁。我的头疼得几乎要炸开,文森特的蓝色眼睛,杰的蓝色眼睛,安德鲁的蓝色眼睛搅成了一个蓝色的漩涡。

      这是杰最后一次用他的蓝眼睛看着我,我擦掉头上的汗,重新躺回枕头上,耳边安德鲁轻轻的鼾声还在响。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