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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混乱 ...

  •   几日后,永嘉帝灭道的旨意从他的御桌传到朝廷,又层层下发到地方上,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
      皇上有旨:“勒令所有道士还俗,销毁一切和道教有关的东西。如有不从者,可酌情杀鸡儆猴。”

      一拨拨官兵冲入一个个道观或道士家中,一切和道教有关或似乎沾边的书籍、衣裳、器物等等都被销毁了。即便这次事情只针对道士,但各地人人自危,就是普通老百姓也在家翻箱倒柜地检查着,生怕自家和道士有什么牵连。

      太混乱了。
      有不知情的百姓甚至还以为是哪个王造反了呢。

      这样的事,肯定是会死人的。有道士不甘自杀的,有在混乱中被误伤致死的,还有拒不配合被官兵砍死的……
      更何况,皇帝都说了“可酌情杀鸡儆猴”。“酌情”到底是个什么程度,谁也说不准。杀一个是酌情,杀十个也可以说是酌情。反正朝廷只是下发命令,具体执行是在地方官员手中。瑄朝那么大,地方官员那么多,总有借此公报私仇的。

      接到朝廷的公文后,在王县令的指挥部署下,首当其冲的就是张老和他的一群徒弟。王县令特意选了张老外出会友的一天,带着一群官兵冲进了他的家里。

      有附近的人偷偷找到张老报信。
      “哎呀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你现在可不能回去!一群当官的闯你家了,现在正翻东西呢!哎呦那架势,像进了贼似的。”

      哐当一声。
      张老猛地站起身,打翻了手里的棋罐。

      “孩子呢?我的那群徒弟怎么样了?”
      “哎呦喂——造孽呦——”报信的人悲痛起来,“你家那几个大的被当官的活活打死了!尤其是秋阳那孩子,长得那么俊,那血糊得连脸都看不清了!造孽啊!”

      传话的人可能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被吓到了,也有可能他本来就不是心细的人,或者他是想借此吓吓张老让他别回去……可无论是出于什么,从他嘴里吐出的话实在是太残忍了。他似乎还在说些什么,可张老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他的身体晃动了几下,仿佛下一秒就要直直地摔倒在地。

      身旁的好友震惊几秒后,忙看向张老,要抓住他的衣袖:“张……”
      好友的手只感受到了一股风,他甚至都没有看清张老是怎么跑出去的。

      张老从来没跑这么快过,毕竟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毕竟他以前的生活并不需要他像现在这样慌乱地快跑。
      快要到家了,只要沿着脚下的路再走几分钟,他就能看到他家的大门了,就能看到他可怜的徒儿和凶恶的官兵。然而,张老的脚步却逐渐慢了下来,直至停下。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连风都停止了喧嚣。

      张老沉默地站立着,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似乎过了许久,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毫不犹豫地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官兵将张老的家翻了个底朝天,销毁了不少东西。除了几个死去的,他剩下的徒弟都被强制还俗。但他们大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有许多都被送到了育儿堂。至于张老,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有许多人痛骂他没良心,扔下徒儿自己跑了。

      ***

      一个白发苍苍、衣衫破烂的老头子太不显眼了,凭借着这幅模样,张老顺利地躲过了本县的官兵和熟人。自那天从好友家离开后,张老并未离开本县。他混迹在乞丐之间,有时还会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乞讨。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知道了皇帝在不久前下达了灭道的旨意。以及,最重要的一点,他打听到了他那几个死去的徒儿的归处——乱葬岗。

      在一个白骨皑皑的坑里,张老见到了他几个惨死的大徒弟。

      冷冰冰、血淋淋。

      除了他们,还有几具着道袍的尸体,应该也是最近被官兵打死的道士,有年轻人也有老年人。
      张老无声痛哭,一双老手在土壤中抓来抓去,甚至抓到指缝冒血。可他完全感觉不到,毕竟刀割般的心痛已经顺着血液蔓延至全身。

      ***

      官兵从张老的家离开后,那里又连遭了好几次贼,还有附近的百姓去屋里拿东西的。待终于一连好多天没有人再进去,张老悄悄地潜入了家里。他本以为里面会是一片狼藉,但事实上屋里除了一些实在破得不行的东西,其余的都被拿走了。

      万幸的是,他的衣柜并没有被动。
      张老打开柜门,里面空空如也,倒不需要他再像从前一样将衣服推到另一边。

      蜡烛被点燃,照亮了隐藏在衣柜之下的天地。

      这是一间很小很普通的房间,近半的地方都堆着书籍和写满了各种文字或鬼画符般的纸张,剩下的地方只放了一个木架、一张桌子、一只板凳。张老将蜡烛放在桌上,直起身望着面前这个他耗费了许多心血的地方。

      外面风声鹤唳,此时此刻,这方小小的天地本应该会让张老获得难得的心安。然而,置身于其中的张老却从未如此心乱过。
      从如今的局面来看,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三条路,一条就是远走他乡从此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直至死去,还有一条就是被官兵抓住强制还俗或是被折腾死,而最后一条已经摆在了他面前。

      回到过去,改变现在!

      张老研究这种阵法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但他从未亲身实验过。从前他只是将一些动物扔到阵法里,结果自然也是五花八门,有的动物消失了,有的又被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最可怕的是,有时候这阵法还会绞碎动物,吐出皮毛血肉来。

      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人真正踏入过这个阵法里。

      张老自然是害怕的,可一想到外面的世界,一想到自己惨死的徒弟,他的心就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悲凉的绝望,可这股情绪并没有在他心里停留太久,而是化成了另一种流淌在四肢百骸的力量。

      ***

      各地灭道的行动逐渐接近尾声,绝大多数道士都被强制还俗,只有少部分的被杀或逃走。

      永嘉帝也没有说一定要赶尽杀绝,说到底,这些逃跑的道士不过是怕死罢了。经此一事,谅他们也不敢再重操旧业,一个贪生怕死逃跑的人,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所以各地也并没有针对逃走道士的通缉追捕。虽说如此,各地还是要大致统计一下逃走道士的信息,这样也好向上面交差。

      杀的杀,逃的逃,还俗的还俗。
      对本县所有道士的处理结果都被写在纸页上,递给了王县令。

      还俗的名单没什么好看的,王县令直接翻到了最后几页,那上面有不少他熟悉的名字,他要好好欣赏一下。在逃走道士的名单上,王县令看到了他最熟悉也是最厌恶的一个名字——张文德。

      ***

      像是午休睡了很久才醒来的那种感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甚至连自己身处何地都说不清。张文德尝试着动了动身子,只觉浑身软绵无力,他又试着握了握手掌,可一阵剧烈的疼痛直冲脑门,让他一下子清醒不少。

      一种湿乎乎的感觉,张文德垂眼往下看,果见自己的左手掌一片血淋淋。张文德有些晕,他不由得闭上双眼,再睁开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左手的大拇指没有了,手上的血也是从这处伤口冒出来的。张文德慢慢坐了起来,自己身上还穿着在家的那套衣服。也不知这个伤口流了多长时间的血,竟把他的衣服都濡湿了一大片。

      张文德从自己的衣服下摆处撕掉一条布,缠在了伤口上。虽说失了一节手指,但张文德并没有太在意,这阵法让人捉摸不透,能将命保住已是万幸。

      只是……虽说不在意,但要是能找到那根断指也是好的。张文德往四周看了好几遍,却并没有看到他的手指。他只好放弃,当务之急还是先搞清自己现在在哪里。最重要的是,现在是什么时候。

      张文德望着面前的景象,又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他从未来过的地方。而穿着这身衣服,他也没有觉得过冷或过热。更何况看这周边的树木花草,似乎和之前的季节差不多。思及此,张文德心里突然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该不会他并没有回到过去,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而他如今还在瑄朝永嘉帝的统治下,说不定在附近的某个城镇,灭道一事仍在进行着。

      张文德的心凉了几分。
      可事已至此,猜一千遍一万遍都不如亲身实践一次。不远处有零星几间房屋,其上还有类似旗帜的东西在飘扬,那里应该是歇脚饮茶的小店。若真是,里面肯定有人守着。

      这般想着,张文德挣扎着站起身,一点点往那几间房屋挪去。
      明明看着不是很远,似乎只用走个一刻钟就能到达。但当真的踏上这条路时,张文德却又觉得如此遥远,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两三间用茅草木材搭成的小屋,虽朴素,但看着很是整洁。门前摆着几张桌椅,有两桌已坐了人。
      张文德刚走到门前,一个吃酒的人注意到了他,呦吼一声,惊道:“哎呦喂,你该不会是遇到了强盗?!身上怎么弄了那么多血,唬死人了。”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的视线皆落到了张文德身上。
      张文德低头一看,身上的衣裳虽然还算完整,但沾染了不少血液灰尘。再加上他现在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张文德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说:“是遇到拦路抢劫的,我身上没带几个钱,惹恼了他们,他们就剁了我一个手指。”
      说着,他把血淋淋的左手举到众人面前。

      众人皆是一惊。
      这时,店家也已经走出来,忙找了药来给他包扎。

      其他人也在旁安慰着。
      “老人家,你这算幸运的了,好歹命保住了,有不少人连命都保不住呢。”
      “你这个手指头也算是替你挡了灾。”
      “对对对,和命相比,失了一个手指头算不了什么。”

      张文德心中温暖,可深处又觉得有一丝苦涩。

      这时,店家问他是哪里人。
      张文德扯了个谎,只含糊地说自己是乡下的人,到城里投奔亲戚。
      店家并未怀疑,看他发须灰白,身上衣物又不整洁,只当他是老糊涂了

      张文德和他们闲聊几句,觉得差不多了,才终于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又补充道:“我赶路着急,昏倒了。现在脑子有些不清白,竟然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有人笑道:“你这老人家,就算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难不成还忘了看太阳吗?你看现在太阳多大……”
      “哎,人家说不定问的是现在是哪一年呢。”

      “现在?现在是德康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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