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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潘慕鸿初见莲子——那时他还不知道她叫莲子,是回原藉扬州祭扫祖坟时,坟前的长草被风吹得哗拉拉直响,墨一样的天色中,莲子拖着曳地的裙福飘飘浮浮地走进他的视线。
      四野没有人烟,天际间隐隐传来闷雷,她手里提了盏灯笼,火光一闪一闪的,映得脸色清冷迷蒙,几疑是古墓里飞出的一抹幽魂。
      须臾下起雨来,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破旧亭子,两人一前一后跑到里面躲雨,一团的黑,树影亦摇不出浓淡,只觉莽莽榛榛无涯无畔。一般女子遇到这种孤男寡女旷野无人的情形,总不免有些戒慎恐惧,莲子却是坦然,倚着栏杆双眼微闭,静寂里只听见密密匝匝的雨声。
      潘慕鸿想起一则君子亭的传说,是说古时有一书生,进京赶考的路上遇见大雨,同在亭子内避雨的还有一位少妇,书生谨守礼教,坐待天明。考试时,他的卷子本来落了第,却在搜遗时重被选中。意思是告诉世人积得阴德,冥冥中自有福报。
      潘慕鸿倒没觉得自己有多君子,只是没那么禽兽罢了。
      潘慕鸿对着黑幕无聊地揣想,对于早就绝意仕途的他来说,所谓的福报又会着落在什么地方呢?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好笑,眼睛倦涩,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放晴,那女子早就没了踪影,地上湿湿烁烁,灯笼抛在亭角,已经破烂了。

      二、
      莲子是妓女。
      潘慕鸿第二次见莲子时,知道了她的名字,也同时知道了她是一个妓女。
      那是几个月后,瘦西湖上的一只画舫上。画舫很大很豪华,是当地盐商何铣包下来的,何铣是潘慕鸿一起共过笔砚的朋友。人家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何铣是做人的极至。
      潘慕鸿明知道羡慕不来,只是眼前千金一掷的豪奢,让他多少有些失落。
      夏日午后的阳光暖暖的,兰浆划破湖水的毂纹,一波波泛着金色,潘慕鸿极目远眺,岸上远山叠翠,炊烟缕缕直上,氤氲着十万烟火人家。然后他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就像玉兰花在初春的夜晚突然开放,霎时间明珠照眼,占尽风流。
      照眼的是含珠楼的花魁李盼奴的颜色。
      除了李盼奴外,何铣还请了其他行院里几位正红的姑娘,莲子是其中之一。
      刚开始的时候,潘慕鸿并没有认出莲子来,黑暗里,忆也是模糊的。席上少不了谑浪笑骂,银瓮潋滟浮,翠袖殷勤捧,绿杨烟,梨花月,对着满目繁华,潘慕鸿原只是看客,何铣却为他介绍,莲子冉冉向他走过来,风吹起裙裾,飘摇如昨,不知怎地,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后来熟识了也曾问过:“你去上什么人的坟?”
      她刚微微露出惊讶,一副茫然的神色,及至他说了那日的情景,才轻声说:“一个姐妹的。”
      那时潘慕鸿不知道她在说谎,也没想到她有说谎的必要,他对她其实一无所知。
      像盼奴歌里唱的,“绿杨堤,画船儿,正撞着一帆赶上水,冯魁吃的醺醺醉,怎想着金山寺壁上诗,醒来不见多姝丽,冷清清空载月明归。”
      最终只落得冷清清空载月明归,他以为自己是双渐,人家当他是冯魁罢了。
      盼奴的歌喉虽好,也要莲子的琵琶相衬,弦拨得一声声窜上天,被流云阻住,犹犹疑疑的不下来,凄绝缠绵处,不必知音如江州司马,也早湿了半幅青衫。

      三、
      莲子心是苦的,但如果你把外面的青皮撕开,取出里面苦芯儿,那滋味未尝不清香鲜美,大多数的男人来找莲子,只是为了她这份清香鲜美,她的苦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莲子笑时嘴角微微一掀,热络里带关冷淡,若说她是冷淡,偏偏那眼眸一转,又觉得她是在顾盼着你。
      潘慕鸿觉得莲子的一双眼藏着人生幽幽沉沉的心事,寂寞如夜,清醒如昼,一抬首,天地皆惊,其实惊的只是他的心。
      何铣是不明白的,对他说:莲子不是不好,只是比起盼奴,未免逊了一筹。
      潘慕鸿暗里可怜何铣徒然买笑却不懂真情。在潘慕鸿心里,喜欢一个人,她便是最好的,旁人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那个时候,潘慕鸿已经陷进去了。
      他在莲子身上花了很多银子,只是喝喝茶,听听曲,这是鸨母的手段,加意笼络着,又不让你太容易得手,甚至会有意无意阻止两人的亲近。
      何铣听说潘慕鸿这么久还没有一亲香泽,不免暗笑这位朋友太迂阔,决心帮他一把,很快到了母亲寿辰,请了莲子来唱堂会,然后就把她留在府里。
      潘慕鸿那晚也住在何府,一踏进客房,就见莲子端坐房中,桌上酒肴齐备,还有一对高烧的红蜡,那年轻的婢女抿着嘴,仿佛极力忍住笑意,给两人斟好了酒,向潘慕鸿福了一福,轻声耳语,“我们老爷说,让潘公子别辜负了他的一团美意。”
      在那婢女关上房门的一霎,潘慕鸿才从迷迷惘惘中醒来,走到门边想喊,又觉得太矫情,但还是要解释一句,他尴尴尬尬地说:“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低头饮酒的莲子,微微饧了他一眼,潘慕鸿瞧见了她的眼风,未饮先醉,端起酒杯,轻轻缠过莲子的手臂,相看无限欢喜。
      酒意春情,在这夜晚的月色中,已浓得化不开。红烛烨烨地摇着,摇得潘生的脸颊火烫,或许摇的不是烛花,只是他的心旌。
      潘慕鸿有做神仙的感觉,刘阮入天台,也不过如此吧。直到朱公子出现,才将他从云端里狠狠抛下来,他始终不能够明白,莲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变了脸,别人告诉他,戏子无情,婊子无义,那是行院家的本色,潘慕鸿还是不愿相信莲子待他的柔情种种全是假的。
      这一点是潘慕鸿的痴处。

      四、
      离开莲子的日子,是那样的悬人心肠。
      一叶孤舟载着浮浮沉沉的记忆,头顶孤雁清伶伶地飞过,断雁叫西风,近似中年的苍凉,潘慕鸿坐在船头,遥望江天云树,抖落一身孤寂。
      一年后,他在京城听到莲子的消息,确切地说,应该是那位朱公子的消息,那朱公子从迷上莲子后,自然挥金如土,不久床头金尽,被赶了出来,后来不知道他从哪弄来一千两很子去做生意,那银子竟是假的,对方告到官衙,判了流行,娇生惯娇的公子哥给折磨得不成样子,半路上便生病死了。
      那人讲完了,不免唏嘘,“二八佳人体似酥,腰悬长剑斩愚夫。老弟台,亏你抽身早,这可真是不折不扣的祸水。”
      潘慕鸿只能苦笑。
      有人说,那金子是莲子给的,潘慕鸿以为是谣传,但事情渐渐明朗,那是距朱公子死后差不多半年的光景,莲子的昔日的婢女香玉也挂牌接客了,一次酒醉说漏了嘴——也有人说她可能是故意的,那些银子一直藏在莲子床下的柜子里,她亲眼看见她交给朱公子的,当时的朱公子感激得痛苦流涕,直当她是红颜知己,还定下嫁娶之约。
      朱家听闻,自不肯善罢干休,公堂上的莲子并不否认。朱家老爷老泪纵横,“我们家跟你有什么仇,你这么害我们。”
      莲子淡淡一笑,带着烟云的惆怅,“你们都不记得王福娘了。”
      朱老爷陡然睁大了眼睛,仔细盯着莲子,半晌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福娘。”
      莲子抬头望天,轻轻叹了口气,“福娘坟头的草都青了。”

      五、
      野菊遍地开着,那边有数不清的荒冢,杂草中露出一截墓碑,斑驳的,上面写的是“王福娘之墓”五个字,是莲子亲手所立,年年来祭扫,有人问起,她就告诉他们,那是她的一个姐妹。
      福娘在小巷中长大,父亲是本本份份的手艺人,一天天简单而明朗的日子里,福娘迎着晨曦清露,踩着南京长街的青石板路,到河边去浣衣。
      四年前,正是潘慕鸿携书担酒江湖飘泊的时候,或许,他们在南京城的小巷曾经迎面相逢,在秦淮河坊曾经隔岸对望,只要那时他注意到她,她的命运就会按照另一种方式运转。
      但是他那时不可能注意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孩子,四年前的福娘,眼里没有幽沉沉的心事,她的双眸,和她的邻家女伴一样。清澈得如同红尘之外的一池春水,
      她在河边汲水时,会望着秦淮河里一艘艘巨大的画船出神,上面各式各样的瑰丽彩灯,是她每日观赏的风景,桨声灯影里,她轻轻捶打着衣衫,木石的轻击声和着丝竹管弦,幻成秦淮河最动听的乐声。
      十六岁的女孩子,她的美丽是她的青春。那一年,她的父亲得到了五十两的聘金,福娘嫁给南京乡绅朱家公子为妾,其时,朱公子的妻子还没过门。
      没娶妻,先纳妾,大户人家原也是有的,只是她不知道,公子早就答应父亲,等到妻子过门时,便把妾送走。人家是图一时欢娱,她当是一生所托。
      恩爱无端化烟云,到了那天,她跪求公子,说她已经怀了身孕,公子笑了,我们夫妻年纪轻轻的,以后还怕不会生吗,见她闹得狠了,他也怕搅了婚事,哄她说先送她到亲戚家躲一阵,待跟妻子商量好,再接她回来,暗里把她卖了一个来这里做生意的扬州茶商。
      她糊里糊涂地到了扬州,及至知道真相,抵死不从,抓伤了那个茶商。茶商骂她:“贱货,不识抬举,你以为你是什么大家小姐!”
      她大哭了一场,投环自缢,惊动了人被救下来,孩子却没有了。茶商也怕闹出人命,惹一身麻烦,隔天便把她卖给怜香院。
      于是,她从一个浣衣的乡间少女成了一个妓女。不过她没有再寻死,开始学琵琶,那时她明白了,指间的琳琳琅琅才是她的一生所寄。
      从“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秦淮,到“卷上珠帘总不如”的扬州,长河流过了一年年的春花秋月,时光在琵琶弦上叮咚消逝,再见时,他已经不认得她,只是惯见的惊艳而已。她却懂得,这是老天给她的机会。
      莲子仰头望天,午后的阳光,如意喜悦一如她的心情。从那天开始,莲子养成了望天的习惯。

      六
      潘慕鸿回到扬州后,曾到狱中去看莲子,她不肯见他,蜷缩在阴暗的墙角,他看不见她的脸。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她重复了那年在茶商家做过的事情,这次她成功了。
      莲子的后事是潘慕鸿替她办的,其实也无所谓什么后事,他只是买了棺椁,挖开她年年拜祭的那个衣冠冢,把她重新葬了进去。
      潘慕鸿总以为莲子这样的女子,既使死去,也该是颜色如生的,真见了才知道,青白丑陋且是肮脏的,如同任何一具尸体,他陡然升起一种愤怒,她怎能如此轻亵地对待自己。
      那日有风,吹得潘慕鸿身上一寒一寒的,冰刀般透过肌肤一寸寸戳进心头,不远处的亭子孤单单立在残阳中,是他们曾经共坐过的,他不知道,栏杆上可曾沾惹她衣袖间的幽香?
      秋日的野草微带白霜,面前烟雾迷漫,模糊了他的眼,冰冷的液体从颊边缓缓滚落,恍惚间,似见一个白衣女子脚步飘飘地向他走过来。
      潘慕鸿有时会想,对于莲子来说,自己又算什么呢?当然那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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