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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大启立朝数百年,自开国以来便由皇族及两位异姓诸侯王统领三国,下辖六州。其中江、甘二州主事农桑织造,隶属黎国。

      乡野传说中,有关王君的八卦只有寥寥数语,毕竟仅提及名讳便会被天罚变为聋子哑巴,因此众人只敢在田埂林间偷偷耳语几句,还得压低了声音,避着神听。

      传闻黎国国君一族在上古时便受神明点拨,素来有化沧海为桑田的本事,因此才为江甘二州兴建了堤坝水利、指点了如何缫丝养蚕,还盖下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造物工坊,均为泽被州郡、护养黎民。

      即便是暗自猜过鸿山上人模样,禾川等蓄民也从未曾敢肖想黎国君上,毕竟这已超出了他们所能。若非要形容,便如土下尺蚯勾勒飞鸟,树底根系妄图摘星般可笑。一时间他脑中纷至沓来诸多念头,却突然在无边慌乱恐惧中抓住一线希望,这念头明锐如同匣剑帷灯,让他连脸上泪痕都顾不得擦,只匆匆整理了衣物便将身体撤离了剑尖。

      姜偃正曲着一臂倚在塌上沉思,忽然只觉剑端一轻,以为那傻子被她一番言语吓的瘫软在地,便长身而起走出庑房,在门口持剑而立,只待他自己爬出来领死。

      伴随着吱呀一声,几根苍白的指骨搭在屏障边缘,将其推开了小半。

      一张窄长小脸自屏障后转出,有着与她胞弟公子宣极为相似的,丰润双唇和精细下颚。

      只是相较于姜宣,对方眉宇间却带着些英朗,即便此刻颊侧泪迹未干也掩不住孤注一掷的锐气,看起来竟半点也不像是个江州蓄民了。

      禾川不是爬出来的,他报以万分决心一步一顿的,自那屏障后走了出来。

      他的眼睛很亮,背也挺的笔直。

      三户津没人读过什么书,可阿爹曾教给他做了错事便要一力承担的道理。

      他此刻念及乡里,不敢去想规矩神罚,只直视着掌控数十万人命的主君,紧咬着槽牙行了大礼,接着便俯身跪了下去。

      他匍匐于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每吐出一口气便激起地上几缕尘埃,轻得好像他身家性命。

      他说:“君上所愿小人必定全力而为,事成之后便坦然领死,只求饶过在下父母弟妹,他们远在千里之外,此间诸事全不知晓,罪不至死。”

      姜偃被这一番话搅的有些微意外,身形却没移动分毫,只是垂首问道:“你怎知我有所愿?半刻之前,不还一心求死?”

      禾川闻言将头又向下压了压,声音也哽进了喉咙里,情急之下官话倒是变得流利起来:“君上已猜到小人来自江州……若真有杀意,方才……”

      想到方才窘境他不禁又难为情的很,耳根都烧红了一片。他闭了闭眼,自暴自弃说了下去。
      “方才一剑赐死小人也便是了,又何必告知名讳。可见君上并不想在此时要了我的命。”

      “说的不错,然后呢?”姜偃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似是心情好转,语调也平缓了几分。

      “小人只是微末之命,一无所用,君上却要留下我,想必是有什么非我不可的事要做。”禾川死死盯住地面,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猜测和盘托出。
      “既如此,小人全力以赴总比不情不愿的要好。”

      他蹙眉抬头,继而又飞快的叩首下去,力道之大将额头处都撞得青紫一片。
      “恳请君上,饶过我家人!”

      姜偃没有回话。片刻之间,禾川只能听闻她指骨叩击在剑身上微微嗡鸣之声,就在一腔强撑的孤勇即将耗尽时,终于又等到了下一个命令。
      “你抬起头来。”

      禾川不折不扣照做。

      视线倏然收窄前,他尚来得及完完整整看了一眼面前的君上。她确实十分好看,眉眼就如同站在家中茅屋顶上登高远眺,望到那些隐隐约约的远山。

      笼着远山的暮色一下子浓了。

      “有八分相像。”

      他正瞠目结舌什么八分相像,便发觉自己面上罩住了半块冰冷面具,他一惊之下连忙伸手去摸,摸到一手血痕,这才后知后觉此物应是属于谁的。

      姜偃自上而下俯视着他,面容在烛火映照下半明半暗,表情也被光晕涂抹的模糊不清。
      “外面死于我手的,是我父君姜尚和幼弟姜宣。”

      她没有分神去关照禾川的反应,只自顾说了下去。语声平静已极,无悲无喜的一派寡淡。
      “此时已过夜半,待到平旦便会有侍官入殿来。那时群臣皆会大乱,意图以弑父之罪动摇我储君地位,我需你扮一日的公子宣,为我做个见证。”

      禾川被这番要求震慑的不能言语,一时想她怎能下得去手尽杀自己亲人,一时又想这等大事她怎可如此随随便便,找个下等蓄民来做。

      他依然跪在地上,脊背有些无法控制的僵硬。

      姜偃背转身去挑了挑铜雀灯台上一盏烛火,仿佛已看透对方心思。

      “一则公子宣早年容貌尽毁,不得不以面具示人,深居简出言语也少,靠着这小半张脸你便可鱼目混珠。二则你乃江州蓄民,身份皆无登记造册,在这黎国之中若想查你并非易事。你按我吩咐做了,明日之后便放你还乡。”

      禾川未曾想到还能活着离开,听闻此言不禁心下一喜。可这欢欣连半息都没撑到,便被姜偃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然而你最好牢记,我知你底细,要你阖家性命易如拾芥。”

      烛芯爆开,发出噼啪一声脆响。

      她盯着烛火,漠然道:“如我没听错,你是想与主君谈条件?”

      “不是条件!”禾川乡野之人,哪里见识过什么叫君威难测,当下急出一身冷汗,面具下表情都快扭曲起来,只得连连叩首表明心意,“小人这是请求君上……君上垂怜。”

      他叩了许久,直至肩上衣领骤然被剑刃贯穿,接着上身一凉,半幅衣襟都被撕扯开来,被剑尖挑到半空又悠悠下落,他不自觉瑟缩,正想抬臂护住前胸,却被冰凉剑气止住了。

      待到大荒祭才能穿一次的丝麻深衣瞬时化作了几块破布,而伴着那纷扬布料砸到禾川心里的,还有姜偃的哂笑。
      “姜氏王族之躯,纵利剑加颈,衣不蔽体,亦要坦然自若,不忧不惧。此为一。”

      天空已经微微泛白,渐露了些曙色。

      八月朔日,大荒祭正日。

      历年此日,除皇城太和外,三城国君均应在各自都国君持祭祀,铸高大祭台,备下丰沛祀品,率全城臣民面东、南、西三方敬拜上神,乞求大启国祚绵长,各州风调雨顺,人和业兴。

      这一日的鸿山,将会在平旦之时醒来,为十年一轮的盛事做下诸多准备,主君也应在晨光微熹中接受群臣朝拜,主持祀仪。

      姜尚,黎国主君,在此生第四次大荒祭典礼前夜悄然殒命,横尸后殿。

      暴风骤起前夕,风眼之处却反而最为平静。

      正如眼下在后殿底下冰室内,背对自己亲弟遗体一板一眼与禾川交代说辞的黎国大公子。

      “平旦便是江州辰时,此刻我们剩下的光景不多,你去侧室将这礼服换上。”姜偃手托一件青色男子长袍,顺着禾川目光捋下去,只见他还在门口踟蹰,披着半截衣袖欲言又止,手中还捧着一大堆从破碎襟怀中掉出来的小玩意。

      色彩俗艳的小布偶、三城随处可见的艾草香囊、几颗尚未熟透的栗子、一团油纸包裹的不明物什,甚至还有一看就是从城墙边抠下来的琉璃石子。

      姜偃语声戛然而止,额角随之跳了跳。

      她几步跨过去,随手便把对方宝贝似的护在怀里的东西尽数拂落在地。

      “君上……”
      禾川刚从舌底吐出几个字,后面的内容就都被姜偃堵回了他喉咙里。

      “不能留。”

      “这里头有紧要东西。”后者这一次却没被姜偃结了冰碴子的语气吓住,虽然紧张的喉结吞咽了几下,依然执拗道,“这灰斑怪虫是从三户津带来的,此前乡里先祖从未见过,却常有数只瘫伏在庄稼地里,恐怕万一是什么妖物,江州千万亩良田岂不危险!求君上留下一观。”

      说罢,他自地上滚落的零碎中捡出一个柳条编织的小笼,双手托举在掌心奉上给姜偃细瞧。

      姜偃听他说的认真,心下想那郡县主事千里迢迢将此物送来,恐怕也确实心存疑虑。江州乃天下粮仓,凡事还是谨慎为好,便只能强忍着恶心接近看看。

      她自小怕虫,这习惯多少年了也依然改不掉。

      似是知道有人接近,笼中恶虫立刻乍起满身毛刺,耀武扬威直立起来,自笼子空隙与姜偃对视。

      后者抬到一半的小臂被蛰般缩了回去,不经意的蹙着眉咬了下唇。

      姜偃只觉捧着那虫笼的手微微抖动了下,惊怒交加看去,便见这乡野小子连惧怕也忘了,一双凤眼弯成月牙,唇角微微上翘,拗成了个怎么也藏不住的微笑。

      他挑一侧眉望着姜偃,轻声道:“君上利刃加颈都不忧不惧,切莫怕它,它不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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