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枕》十里柔

1、鸳鸯枕

　　她做过一个梦，写过一本胡言乱语的日记，绣过一对鸳鸯枕。

　　她爱过一个人，也恨过那个人。

　　（一）

　　他走进她的屋子。他翻查她的红木书桌，翻查她的樟木衣柜，翻查她的桃木床铺，翻查她的曾经拥有的一切。

　　床上放着绣了一半的戏水鸳鸯——她的绣工很差，像是初学，因此水纹不像水纹，倒像是扭曲的虫子，鸳鸯也不像鸳鸯，倒像是两只畸形的秃毛鸭子。一根细细的艳红的丝线从这难看的秃毛鸭子身上延伸出来，连着一根针，针扎在她的枕头上。

　　枕头长长的，方方的，里面填充着满满的麦麸，外面一块圆圆的凹陷，以前她夜夜都枕在上面，就压出了印记。

　　他掀起枕头，发现了一本小小的册子。

　　他拿出小册子，放下枕头，被绣花针狠狠地刺了一下。

　　然而他并不介意，只是粗粗擦去血痕，就翻开册子，看到那些密密的毛笔字——她的字也很差，像是从没练过，笔画粗粗细细，歪歪扭扭，时不时还少上几点笔画，比猫抓出来的还要难看，歪歪扭扭地全都挤在一起。

　　不过这没关系，他已经习惯她的字。她只会写大白话，口语得很，罗嗦得很，上下拼拼凑凑，跳着读也总是能够读得懂的。

　　他顺势坐在她的床上，开始正大光明地偷看她写的文字。

　　（二）

　　从一开始，那些很难辨认的字迹就拥挤在一起，不过他还是连猜带蒙的往下读着。

　　“2011-1-3，晴。这么不空格不分段的写，不太符合日记的格式，但是省地方，可以让我多写几句。五天前，车祸，再睁开眼我就成了小女孩，还是古代的小女孩。这很倒霉，不过也得算幸运。至少不管前世今生我都是孤儿没有父母，我是宅女没有男友，于是，也没有太多要死要活放不下的。而且，有一个他收留了我，让我不至于乞讨或者饿死。而且，问都没细问，我一开口他就答应，给了我现在的这些纸笔，让我可以记下我想记录的一切。他还很帅，假如我活在一本爱情小说里，那么我相信他一定就是我的Mr. Right。”

　　他没有看懂前面几个弯弯曲曲的笔画，也没有看懂后面几个弯弯曲曲的笔画。

　　那些奇怪的笔画，像是组成了一个符号，是什么暗语么？什么叫做古代的小女孩？什么叫做宅女？“古代”和“宅女”指的是什么组织或者什么特殊身份吗？

　　他思索了一下，只得了满脑子雾水。在和她有关的事情上，他总是发现自己满脑子雾水。

　　不过空思考是没有用的，他的闲暇也不多，于是他在这一页用指甲掐了一个印记，准备有空再回来重新揣摩含义。

　　掐完指印，他继续往下看。

　　（三）

　　“2011-1-4，阴。他姓宋，名字不知道。我开口问了他的名字，没有得到答案，却被他身边的人笑。说是一个捡来的脏丫头，怎么敢问公子的名讳。他也笑，留着我在他身边当丫鬟。我不会磨墨，他亲手教我，很温柔。我不小心砸了一个茶盅，他没罚我，还说东西没有人重要。但我真的好沮丧，自己实在是太过笨手笨脚。唔，另外，他批公文的样子，好帅好帅！”

　　“2011-1-5，小雪。他不打伞，持着剑从雪里过，真的很帅很帅！HC啊！看着他在雪中练剑，我的口水都几乎流下来。尤其在他忽然回头，对我一笑的那个瞬间，简直秒杀女性生物。他是一个很温文尔雅的贵公子，除了过于考究有些难伺候，还说我做的饭菜难以下咽之外，哪里都好，总是看得我心底欢喜。太帅了！”

　　帅……

　　他已经很多次看见日记的主人用这个字来形容他了，可是他还不明白这个字的含义。

　　他当然不懂得那是一个小女孩在发花痴，更不懂得那是好感和爱情的最初萌芽，自然也不懂得一个女孩子是不会随便长篇大论地在日记中赞美另一个人男人。什么都不懂，所以他只是疲倦的打了个哈欠，多翻了几页，略过一些他认为的流水账，继续往下看。

　　（四）

　　“辛卯年元月初一，阴。阴天，但我心情很好。已经学了这边的历法，于是可以不用毛笔费力的写数字了，是他教我的哦！他还放鞭炮给我看，还送了一个红包给我，有十枚铜板，说是随我买零食。晚上的时候，他带着我爬了房顶，看不到星星月亮，但喝醉后他告诉我他叫宋江，噗。好吧，虽然名字很黑三郎，但我还是开心。新年真好，让人觉得像是得到了新生。”

　　“辛卯年元月初三，晴。他的父亲上门，要他回家。我顺便打听了年号皇帝，发现这不是古代，而是一个平行世界？架空？咳咳，这个先不管。宋江说宋家害死了他娘，他一辈子都不会回宋家，但他最后还是带着我们回去了，他现在已是宋家的独子，其余的几个男孩儿都死了。哦，他父亲是将军，怨不得他练剑。可不练剑时，他是很文雅的，半点看不出来原来会有一个那样鲁莽的父亲，不像啊，好囧啊。”

　　囧？明亮？光明？这话读不通啊？

　　厄……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他不懂千年后有人用这个字来形象的表达一种无语的表情，因此，他怀疑这个解释不通的囧字应该是某个错别字，于是也略过了，又接着往下读。

　　（五）

　　“辛卯年元月十五，雪。元宵节，下雪。本来很好玩的，我在院子里堆雪人，他在屋檐下看着我笑，结果被他爹，哦，老爷训了一顿，说我没规矩。雪人也没堆好，脑袋滚得不圆，难看死了。不过他后来安慰我说还是很不错的，还居然解了披风给我披上，还握住我的手，真的很暖，心都跟着一起烫起来。他的手指，形状真好看，又有力，给人很大的安全感。”

　　“辛卯年元月十九，晴。雪还没有化干净。他绕着我堆起的雪人转着看时，来了个小姐，居然骂他是野种，简直像是个泼妇。我伶牙俐齿骂回去了，哈哈，骂完才知道，那小姐是宰相的女儿，真是骄纵的没边，虽然长得很漂亮，穿的也好看。呜呜，我也喜欢那样的大袖裙子。他说以后也给我做一身，算是报答我为护主代他骂人，哈哈。”

　　……那叫背子不叫大袖裙子。他在心里狠狠地吐槽，不自知地挂上了一抹笑。

　　亏他之前如此认真地对待这本册子，他还以为女孩儿会把什么秘密记在这里藏起来。很多时候因为女孩的来历不明，以及总是鬼鬼祟祟的记录这些东西，他还以为是哪家特地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奸细，不想原来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唠叨和小儿女心思。

　　他有些放松下来，看得也有点累，于是斜歪了身子，又翻过几页，靠在床上继续。

　　（六）

　　“辛卯年二月一十八，晴。宰相家的小姐又来了，我很烦那小姐，总是端着架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可是他说人家家世好，惹不起，让我忍忍。还说，如果我好好表现，就带我去骑马踏青。啊，自从来到这里，一直围着他转，我还没出去过呢！”

　　“辛卯年三月二十一，晴。他带我出门踏青，带着我骑马了。第一次骑马，有点怕，不过有他，也很安全。马跑得很快，我窝在他怀里，却只听到他的心跳。都说男女授受不亲，他这般对我，也是喜欢我吧。晚上他回家，听见老爷说朝堂里的事情，南方大水什么的。我懂得不多，不过我把尧舜治水的故事讲给他听了，还把都江堰的构思说给他听了，他很开心，抱着我亲了一口。亲了一口啊！今天是我过往至今最开心的日子了，没有之一。”

　　他愣了愣，他不记得这件事了。

　　他没想过那么多，贴身丫鬟在他看来就是他的人，亲近一些也没什么不对，反正将来多半也是房里人。当然，他记得自己是因为献策治水而让皇帝青眼有加，也依稀记得是有个人给自己出过这主意的，只是时间过得太遥远……原来是她么？

　　（七）

　　“辛卯年八月初五，雨。他又喝醉了，我也陪着一起喝了很多，也醉了。晚上他念着我的名字，抱住我，亲吻我，早上告诉我说会给我一个名分的。虽然还是有些羞，而且多少也有点突然，可是，他说他会娶我。我到底不是单相思，真好。也有些忐忑的，老爷给他说了亲，就是之前丞相家的那骄纵小姐，我很担忧，他捏捏我的耳朵，要我别乱吃飞醋。天气有点冷，哈，但我信得过他的。”

　　“辛卯年八月十八，晴。丞相家好像出了点儿问题，全家都下狱了。我有点幸灾乐祸，不过到了下午就乐不起来了。他那个未婚妻小姐一个人偷跑来求救，他居然收留了。我说你不怕被连累吗？他说丞相本就是被冤枉，躲过这几天就好。那小姐会作诗，会弹琴，字也写得好看，如今遭了大难也不再摆架子，倒是温柔可爱很多。哼，没事儿，我还在学绣花咧，我不计较，他答应过的会娶我，我就不担心。只要他是我一个人的就没关系啦。”

　　他瞬间愕然，之前微薄的笑意全都化成了一场空。

　　不知道是什么在他的记忆深处开始慢慢地浮现，让他微微皱起了眉。

　　（八）

　　“辛卯年十一月初七，小雪。他窝藏前宰相女儿的事情被发现了。据说，看在他爹的份上，皇帝也不想太追究，只让他交出人来就好。可是宰相小姐病了，正发烧。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说自己与那姑娘到底有婚约在身，如何舍得把一个重病的未婚妻就这样交出去呢？我也有些替他忧心，陪了他一夜，到底还是没什么法子。”

　　“辛卯年十一月初八，小雪。今早，他忽然对我说，说让我顶替丞相小姐的身份入狱，说否则狱里一日就可能要了她的命，而我身体总比她好，之后他会寻机救我出去。他这样说，让我有点难受，可是他坚持。他说他爱我，又说救她只是因为道义，因为宰相是被冤枉的，只有她活下来才能最后翻案，他说希望我考虑大局。最后，他说，如果我顶了那小姐的身份，等我出狱，就可以名正言顺继续顶着那身份与他成亲。我在想……”

　　他的手有点抖，似乎没了冷静，又似乎是没了耐心，急着越过了那些大段的文字，开始往后翻，往后翻。

　　“辛卯年十一月初九，大雪。他让我答应，我终究答应了。他说过会娶我，他说过爱我。我也爱他，所以相信他不会负我。无妨，只当多些体验，只可惜，牢中不能带着日记，今后很多天都不能再写。我亲爱的日记，咱们要暂别了，等我回来，再继续写监狱回忆录。”

　　这是日记上的最后一段话。

　　之后，是一片空白。不管是他手中的日记，还是他脑海中的记忆，都只余一片空白。

　　（九）

　　有下人们洒扫庭院，从她以前的房间外过。

　　一面走过，一面叽叽咕咕地互相说着话：“喂，以前住这里那丑丫头，还妄想做夫人，如今……嘿嘿，死啦！”

　　“可不是说么，身份不明的丑丫头，替了人入狱，嘿！也算是死得还有用些。只可怜宰相一家除了咱新夫人逃出来，余下没等冤情昭雪就都被砍了头。”

　　“早就说主子才看不上她，其实也信不过她。如今人死了，主子还说要探查探查她的身份呢！”

　　“吓，主子早就吩咐有事瞒着她，她多半是别家奸细，原本就是利用，今后……以后新夫人进门……”

　　……

　　他摸了摸那绣得像是畸形鸭子的一对鸳鸯，扔了手中的册子。

　　册子落在地上，被风吹开，露出一页，是难得写得还算规矩的字。

　　“鸳鸯枕，枕鸳鸯。我想学绣花，绣一对鸳鸯，做一对枕头，等他娶我，就放在新床床头一起枕着……然后我要和他说，我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但我懂什么叫只羡鸳鸯不羡仙，我喜欢他……一生一爱，一爱一生，我配得上他。”

　　他瞥见那页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直到指尖一疼，才刚微微愈合的那处又一次被枕头上的绣花针刺出了血来。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面红艳艳一点渐渐扩大，却慢慢模糊了轮廓。他用另一只手去摸了摸眼，摸到了满手的水渍。

　　（尾声）

　　许多许多年后，钢筋水泥的房子盖起来了。

　　房子里的屋子内装上了投影仪，装上了多媒体。

　　老师站在话筒前，打开投影，翻着幻灯片，讲历史，讲大湮朝的辛卯年事变。

　　史书上写：辛卯年八月，先帝病重不理政事。三皇子昌将丞相成宇入狱，其女奔逃而出，藏于宋家。其后十一月，事露，宋有义婢，感主之恩，以身代之，遂与丞相满门皆死于狱。其后十二月，大皇子发起兵，宋助之。大皇子得位登基。宋辞要职，迎成女为妻，而程女得以昭雪丞相满门冤屈，一时传为佳话。

　　老师说：“这个宋江是个讲情义的好人啊，丞相一家被三皇子遭难，他却没有放弃自己的未婚妻，而是舍命相助……他不要权利官职，说明他并不爱慕名利，只是因为爱他的妻子，后来的妻子。当然，还有他身边的一个婢女也是个讲义气的，替了这个丞相的女儿入狱而死，也算得上是为主尽忠了。通过这件事，我们……喂喂，那个女生，你是在听课吗？在下面哭什么劲儿?!”

　　听课的女生却依旧在哭。

　　几个月之前，她在混沌的疼痛中睁开眼，发现入目一片纯白，自己躺在病床之上。

　　她吃力的眨眨眼。一个医生凑过来，弯了眼似乎在笑：“恭喜您，睡了一觉，又回来了。请放松，手术很成功，现在您是安全的，只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修养。车祸司机没有肇事逃跑，就守在外面，医疗费用问题也请不要担心……”医生的声音从厚厚的白色口罩之后唠唠叨叨的灌进她的耳朵，然而她却微微扭了脸，去看盯在墙上的年历。

　　……

　　有一个人，她爱过，也恨过，最后却要在历史课上与他们的故事重逢。

　　【鸳鸯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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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穿越其实一场属于女孩子的梦。好梦，噩梦……终有醒来的一天。
话说我的新毛病是给男主起一个很囧的名字，不给女主起名字……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