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无限日》木生林

1、死后

　　对面货车冲过来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还在想，男人该死，虽然大家都说女孩的心思不要猜，但我觉得男人的也不行，尤其是小气自私的帅哥，让人又爱又恨。

　　砰砰砰的一声接着一声，剧烈的响动，紧接着一股巨大的难以承受的力向着两边撕扯着我的腿，剧烈的疼痛让我不敢睁眼，只能拼命大喊，救命救命啊，艹艹艹！！！

　　喊出的一瞬间，我弹了出来，没错，是弹，这让我想起来小时候妈妈带我玩的弹簧床，一个人五元，很便宜但是我可以呆一整个下午，弹起来离得天更近。

　　我的哀嚎还在继续，其中还夹杂着不属于我的喊，叫嚷的声音，大概很久，也可能几分钟，然后我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轻，有点像是失重，身上的疼痛也突然消失。

　　又过了许久，连喊叫声也听不真切了，于是我安静下来，竖耳朵仔细听了听，辨认出来刚才那是下面传来的声音，下面？

　　我慢慢睁开眼睛……

　　云？！

　　往下看，

　　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像蚂蚁一样......无序又有序。

　　地上躺着我。

　　哦，原来我已经死了呀，刚才嘈杂的声音，下面的人发出来的。

　　是的我不难过，也不惊讶，因为死对于我而言，只是很平常的事情，反正我也是孤儿，有一个朋友，我们俩经常吵架，我的死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还有一个男朋友，哦，对，我就是在想他的时候才出车祸。他是个贱人，说话阴阳怪气，还总是一副高傲的样子，我每天都在猜测他的想法中度过。

　　这次也是，昨天晚上我问他，要是有一个超级有钱的女人也主动追你，你会同意吗？他怎么说，他竟然撇我一眼，然后从鼻子里面哼一声，说肯定会，谁不喜欢钱。

　　这句话让我生气，我故意跳起来，踩到他的脚上，以此来表示自己很生气，需要安慰，需要哄。哪知道，这个男人，居然先我一步生气，重重瞪我一眼，接着略过我走进卧室。

　　谁先说话谁是狗！我很骨气的 ，直到车祸前一刻，我都没有主动说话。

　　还在想着，我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又有了重量，慢慢坠下去，直到双脚又重回地面。

　　我想既然变成鬼，那应该没人看见我，这需要测试一下，于是我挑选一个女人，她看起来很瘦 。我是这样想的 ，万一大家可以看见我，要是和一个壮汉说话，他打了我，那就太疼了。所以我选了她，瘦女人。我走到她面前，拍拍她的肩膀，我是可以摸到她的，“你好，你好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那女人没有反应，她捂着嘴看着前面，不死心，我又拍，“哎，打我呀，来呀，我抢了你男朋友，来呀。”依旧没有反应，这下我确定，我可以摸到他们，但是他们看不见我，也感觉不到。

　　我放心下来，拨开层层围观的人，站到最前面，这下躺在路中的我完全展露在我的眼前，很怪异。

　　我在看着我。

　　竟然从车里飞出来。

　　哇，我的腿竟然可以劈成一字马，怪不得刚才那么疼。走过我的身边，细细端详一番，心想，我真是狠角色，死了都不闭眼睛，里面的血都从眼眶出来流到面颊上。

　　看着自己的脸和扭曲的身体，我身上的汗毛不受控制的竖起来，和恐怖片里的女鬼真像，这都不用化妆，直接上阵就行。

　　这个我要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躺在这吧，虽然已经死但是尸体被这么多人看着，心里还是有些难受，我想动物园的猴子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

　　正想着，救护车来了，下来几个护士，走过来把我的身体抬上担架。

　　抬什么抬，早死了。

　　可惜，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是听不见的。

　　这也没有什么鬼来管我，不是应该有鬼差带着我去地狱吗？

　　我站在原地左右看了一会，直到围观的人群散去，也没有鬼来接我，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没有地方去。

　　我只好去找我的身体，穿进救护车里，我坐在护士旁边，听着他们说话。

　　“已经死了，把氧气罩拿下来吧。”年老的护士见怪不怪，手里滑动着手机，随意吩咐对面的年轻护士道。

　　这么敷衍？我不高兴，坐到她身边，看看她忙着和谁在聊天，都顾不上救我。

　　宝贝，亲亲，结婚，晚上几点。呦，原来是男人呀。

　　男人……我又想起来我的男人，就是因为他，也不知道一会儿他知道这个消息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和昨晚一样，撇着我的尸体冷笑吗？

　　不行。

　　一会到了医院，我要吓死他，让他来陪我。

　　就在这时候，对面年轻的护士突然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她的眼睛怎么合不上？”

　　我和旁边的老护士顺着声音看过去，呦，这么一看确实很吓人，流血的，合不上的眼睛，眼珠还一直朝上看着，仿佛在瞪着什么，这就是传说中的死不瞑目呀。

　　可怜那个护士，被我吓到，缩在车的角落，脸色苍白的看着对面的人，腿上的手也是在不停的抖动。

　　“对不起，对不起。”我和她道歉，并不是故意吓唬你，我实在是控制不了表情，撞的时候脸就这样了。

　　“吓什么，就你这样，怎么干护士。”那老护士狠狠瞪她一眼，接着伸手捂上眼睛，慢慢往下拉，然后就闭上了。

　　再然后，车上就安静了，只剩下老护士手机的声音。

　　到了医院，他们推着我下去，都不用进急诊，直接推进太平间，我一直跟在后面。
　　我对太平间是有想法的。

　　第一次听说，可能是五岁，为什么我这么确定，因为五岁是我过的第一个有蛋糕的生日。

　　我跟着那女人来到太平间，我要跟着继续往前，那女人突然按住我的肩膀，说站在这里。

　　于是我被钉在门框上，这么听话的原因也只是这个房间很冷，很暗而已，对于五岁的我来说，只有冷和暗是最直观的所以我停住。

　　我看着她，那个素丽的女人，站在一个床前，上面躺着人，从我的角度是可以看见那双灰黑色的脚，和五岁的我的不一样，像灰色的芝麻糊。

　　安静，一直很安静，女人没有哭喊，也没有说话，只是站着，直到我更加冷，“妈妈，我们什么走啊？”

　　我的话闹钟一样敲醒她，于是她慢慢走过来，苍白的脸望着前方，手伸过来牵我，很凉那只手很凉。我试着挣脱，但是被拽的更紧。

　　接着，第二天，我就被忘在菜市场 ，我在那里转啊转，一个菜铺接着一个，迷了路。

　　后来，孤儿院就变成我的家。接触更多知识之后，我知道当时的房间是太平间，放死人的。

　　自那之后，太平间一直都是冷的，暗的，以及迷宫一样的，我的感觉很奇妙，知识告诉我菜市场是菜市场，太平间是太平间 ，但是大脑又告诉我，那天的菜市场就是太平间，似乎在太平间的时候我已经进入迷宫的菜市场，不管怎么转就是出不去。

　　现在我又进入太平间，真正的进去，以该有的姿态进去，我想我走到了迷宫的出口。

　　我已经躺好，静等着下一个人来，或者她，他也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而已。

　　第一个来的是我的朋友，王蕾。

　　她在哭。

　　我想要是我以实体存在的话，那此刻她的眼泪一定飙到我的脸上，哪怕我们俩的距离有一米。

　　她嚎啕大哭。

　　我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具体的感受到这个词。

　　那么大的一张脸上，满是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往下滑，滑到下巴，又拉丝荡在空中。很滑稽，我觉得应该嘲讽她一番，平时最注重形象的一个人，现在却这么丑。

　　我准备好，从门后出来慢慢走到她的面前，我可以无所畏惧的嘲笑......

　　我走过去，那双流着泪的眼睛，现在不仅仅是装着满泪，还装着一些意料之外的但是又不那么让我惊讶的——悲伤。

　　她在用眼睛喊着我的名字，喊着躺在那里的女人。

　　褐色的瞳孔被泪水莹润，反而把涣散的眼珠衬得更加饱满，玻璃珠子一样，那珠子里面有我。

　　准备好的话卡在喉咙，即使她听不见，我也说不出来了。看到她这个样子，我感觉自己很难受，说不上来是难过还是生气，为了她难过而难过，为了她难过而生气。她不该这样，浪费时间浪费感情在我身上。我们经常吵架的。

　　我摸摸脖子，感到一根羽毛梗在喉咙处，在那里来回轻扫，又痒又疼，咳不出来，咽不下去。

　　我不敢再去看她的脸，做出信徒样低下头去，祈祷，祈祷她快些走。

　　而她的脸，如同神佛般悲悯的望着躺在那里的我，用泪渡化我。

　　神佛的力量，使无错的，一切皆空的我，低头忏悔。忏悔我的死亡，使这变成我的过错。

　　神佛的力量是无限的 ，我几乎要逃离这个房间。我慌乱无措，只得低头四处乱看。

　　不搭配的袜子，不合脚的鞋，满是泥点的裤腿，放在腿侧的颤抖的手......

　　她在用自己的身体，表情，感觉，以及一切一切，为那个可怜的女人——我，搭建一条未来的路。

　　我逃走了。

　　死了之后，我更加确信，持之以恒的努力比不过瞬间而来的死亡。所以我对不起她，我逃出她的渡化，只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死后舒服一点。

　　我去到走廊，门的对面。

　　神佛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