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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娘子 ...

  •   周沉璧心头惑解,气又重上心来。

      被这丫头算计得正事全没顾上,白白浪费一下午。

      想至此处,周沉璧虎着脸道:“孤身一人闯入深山,又这般巧,恰逢我办差,你若被狼伤到,我这脸皮不要事小,你阿爹阿娘上衙门哭天抹泪我可受不了,日后勿再做此愚蠢举动。”

      阮茵满脸愕然,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盯着周沉璧看了片刻,眼中讥诮慢慢转为冰冷。

      山风拂过,她伶伶站着,仰头看马上的他,淡淡道:“奉劝小君侯,自作多情是病,要医。”

      说完转过身,继续往山下走。

      周沉璧拧着眉,盯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拍马跟上。

      送佛送到西,为了他的脸皮,她得活着。

      周沉璧漫不经心驾着马,未料到阮茵会突然停下,反应过来时,马头已快顶到她背上了。心中一紧,忙施力牵着缰绳往一旁去。马儿也吃了一惊,慌乱间马蹄踏进了前面的水洼里。

      这活了半辈子的老马头一遭失了前蹄,带着背上的人往右侧……摔了下去。

      周沉璧在地上滚了几番,仰翻在草丛里,看着顶上的青天,一时间脑子都是懵的。
      阮茵却并未回头。

      天色暗下来时,阮茵走上了回城的山道。远远地,看见自家马车迎面赶来。

      她这半晌实在累极,便不再向前,只等马车来接。

      驾车的是纪阿月的老爹,也是胭脂铺原来的掌柜,因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自阮茵完全上手后,便归家养老了,只偶尔来铺中转转。

      阮茵看见他,蹙眉道:“纪叔,怎么是您来了?天气湿凉,路又难行,这般折腾一趟,到晚间膝盖又该疼了。”

      纪老爹憨憨一笑:“姑娘体恤,老朽身子无碍,膝盖疼的毛病已好多了。”

      刚停稳,车帘从内一把掀起,纪阿月跳下车,帮阮茵卸下背上的紫草,又扶着她上车。

      “姑娘累坏了吧,快坐下歇歇。”

      纪老爹将竹筐拎到车上,扬着马鞭掉头回城了。

      马车里,纪阿月拿帕子帮阮茵擦着身上的泥水,一面擦一面说:“过午不久,夫人差小令来给我送吃食,我才知你今日上山了,再一问,是卢伯送你去的,便知要糟,他定不会早早来接你,不定上哪吃酒去了!我便将铺子交给小七打理,央了阿爹来寻你。”

      小令是阮茵的贴身婢女,因近日阿娘身体不适,便留她在家照应了。那卢伯确实好酒,这次却是冤枉他了。

      “是我让卢伯送到六珈山附近,差他去作坊催问那飞燕迎蝶粉的进度了。”

      阿月闻言撅起嘴:“姑娘还替他说好话,这些个家仆就是欺你好性儿,你看看若是二小姐上山,他敢不敢这个时辰还不来接!”

      阮茵拍拍她的手,不欲多言。

      阿月见状把后头的话咽了回去,忽想起一事,道:“黄婉莹的婢女方才来铺里,说你送她的紫雪唇脂不慎落了水,让姑娘再帮她做一盒,多少钱都使得,明日她急用。”

      “明日?这么急……”阮茵蹙眉思量片刻,“也好,我今夜赶一赶,明日派人送去她府上。”

      “黄婉莹今日已提前上了绿衣洲,让咱们直接送去那里呢。她还说,姑娘手艺好,请你务必亲自送去,再帮她妆扮妆扮,事后必有重谢!”

      阮茵刚刚松开的眉心又皱了起来。

      想起今日与周沉璧闹的这一出,她是万不想再碰到这个人。

      阿月却一脸兴奋:“姑娘,我也想去!明日让阿爹照应铺里,我陪你上绿衣洲吧……咱们一起去看小君侯!”

      阮茵被阿月晃得头晕,忙按着她停下:“好好好,带你一起去。”
      去看小君侯……出洋相。

      第二日一早,卢伯驾车,带阮茵先去胭脂铺接上纪阿月,然后往庞城东郊去了。

      绿衣洲在东郊渔阳湖中心,是一片水中陆地,其上遍植花木,风景宜人、气候凉爽。

      巳初时,阮茵和纪阿月在渔阳湖西岸下了马车,换乘小舟直抵湖中心,登洲后一路打听着寻到侯府别业,阮茵递上名帖,不多时,被婢女引着进了府。

      这侯府别业占地极大,院落厢房很多,内里却不算奢华,与正经的府宅相比,胜在叠山理水、栽花植木的野趣。

      拐过重重回廊,又穿过层层花门,走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终于到了一处名为绿漪的院落。婢女将二人领至东厢外,挑起珠帘,恭敬道:“二位姑娘请进。”

      阮茵颔首谢过,带纪阿月走了进去。

      这间厢房不大,陈设也简单,黄婉莹坐在窗下妆镜前,从镜中看见她,立刻起身迎上来:“阮掌柜再不来,我可要派人去催了。”

      阮茵笑道:“不敢耽误黄姑娘大事,”说着从绣袋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敞口瓷罐,递给黄婉莹,“新制的唇脂,比我昨日送你的成色应还要好几分。”

      黄婉莹接过唇脂,拉着她往妆镜处走,随口吩咐婢女取银子,直道要给她算双倍价。

      阮茵却道:“银子不必了。这唇脂还未上柜,你好给,我却不好收。只盼黄姑娘日后多多替小店传扬美名,还怕我赚不回来?”

      黄婉莹喜欢她这痛快的性子,便也不再客套,让婢女搬绣凳过来,邀二人坐下,对阮茵说:“你来帮我上妆。我瞧自己今日这打扮,总觉得怪,却不知怪在何处。”

      阮茵打量着黄婉莹,只见她身穿浅橘黄色短襦配深釉红色裙,左侧发间插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右侧一支镂空雕花簪,头顶还插着一把象牙篦,当真是满头珠翠,华丽得像是一身装扮里顺便长了个人。

      阮茵想了想,道:“先说好,不论我手艺如何,姑娘都不准恼。”

      黄婉莹轻拍檀木桌,嗔道:“既让你来,便是信得过你,你自便来!”

      阮茵笑着点点头。

      先给她净了面,着一层薄薄的妆粉,再将妆粉与胭脂调和了,以丝绸粉扑轻轻点染在颊面以上、双目以下,取螺子黛画远山眉,眉心描一扇三叶型红色花钿,最后淡淡地涂一层唇脂。

      还未涂完,黄婉莹便迫不及待开口说话:“这般妆扮果真好看许多,倒好似我本就长这样,阮掌柜手艺好极!”

      “黄姑娘容色出众,我不过锦上添花罢了。”阮茵从铜镜中打量她,又上手去拆她头上的珠翠,拆到只剩一支簪和一把象牙篦,“你今日衣饰已足够华丽,头面装扮过重,难免过犹不及。”

      黄婉莹一面信服地点头,一面双手叉腰道:“本姑娘今日定要将那宁晓霜比下去!”

      阮茵闻言笑了笑。很快装扮停当,她托辞铺中有事,婉拒了黄婉莹留她陪坐的邀请,带纪阿月离开了。

      方走出绿漪院,便与迎面而来的宁晓霜撞了个正着。

      宁晓霜看见她,愣了一下,应是想不通这等宴席上,怎会出现一个商户庶女。

      阮茵主动解释道:“我来给黄姑娘送点东西,”说着从绣袋里掏出一个瓷瓶,递给宁晓霜,“也给姑娘带了一瓶茉莉香露。”

      婢女代为接过,宁晓霜淡淡地点了个头:“阮掌柜有心了。”

      正说着话,一婢女来报:“宁姑娘,前头‘茶百戏’开始了,侯夫人请您过去看。”

      阮茵顺势辞过宁晓霜,往别业正门方向走。

      离得远了,纪阿月凑近小声道:“若让宁姑娘知晓你单为黄姑娘装扮,不知怎么在心里恨你呢,这两位都是咱们铺子里的大主顾,可招惹不得,幸好姑娘今日带了香露来……”

      阮茵抿唇笑:“就你知道我心思。”

      “那是!”阿月得意地昂着下巴,继而又若有所思状,“我以为姑娘的家宅已算是阔大了,见了这侯府别业,才知天外有天,可惜只站了站便要走了,你说……我们今日是不是见不到小君侯了?”

      阮茵摇头不语。

      昨日她还存着心,要来看周沉璧出洋相,今日气闷过了,心思便也淡了,只盼两人别再遇到,便是她的造化了。

      她这厢走得干脆,甚至有几分匆忙,淡粉色裙摆在葱茏花木间拂过,也在小君侯的眼中掠过。

      周沉璧瞥到熟悉的背影,不由顿住脚,朝游廊另一头望去,却只看到一片婆娑的衣角。

      胡定见他久站不语,小声叫他:“公子?”

      周沉璧面无表情,在胡定凑近时,忽然仰头,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胡定沉默着,抹了抹脸,微笑问:“公子,真不去叫大夫吗?”

      周沉璧背着手,步子迈得虎虎生风。

      “不叫!”

      说着伸手挠了挠脸,夺过胡定手中捧的铜镜,戳到脸前左右照照。只见镜中人面上斑斑点点,怎一个惨字了得!

      可有人还觉得不够惨,吩咐胡定:“一会儿取束带,把我眼睛蒙上,便说我眼皮上也长了疹子,肿得睁不开了,怕吓着人。”

      胡定佩服地翘起大拇指:“又是红疹又是风寒的,回头再吓着夫人。”

      “啧!公子我要吓的不是夫人,是那一群惹不起的姐姐妹妹。”

      “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开副药吃了,谁知这红疹是什么路数,拖久了变了症候,白遭罪啊!”胡定苦口婆心地劝。

      周沉璧一摆手:“只要能让阿娘消停几日,叫我清静清静,值了!”

      “哎……夫人想让公子早日成家,也是为公子好,眼瞅着就剩半年时间了,若半年后……”

      周沉璧“啧”声:“再啰嗦,把你丢六珈山喂狼!”

      胡定鹌鹑一样缩着脖子,假惺惺地表示了害怕,不再说话。

      周沉璧反倒被勾起了谈兴,问胡定:“凭你公子这才华、这相貌,扶苏郡没有姑娘不想嫁吧?”

      胡定微笑不语。

      周沉璧又“啧”一声,巴他脑门:“说话!”

      胡定一面在心里翻白眼,一面诚恳道:“自然没有!”

      周沉璧满意点头,想到昨日六珈山之遇,眉头又慢慢拧了起来。

      那不知好歹的小娘子,若非为了护她,他也不至于摔进草窝里,被刮成这个鬼样子!

      她竟就那样走了!

      头都未回,走了!

      很好,这一招虽俗套,但他真记住她了!

      不对……她知道他是谁,他却不知她叫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周沉璧气又不顺了。

      胡定打量他面上五光十色,一时也不敢招他,只小声提醒:“公子,前面就快就到了,给你蒙上眼睛?”

      周沉璧压下气闷,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假山石上,胡定从怀中取出一条锦带,遮住他的眼。

      周沉璧抽了抽鼻子,皱眉:“胡定!你给爷用的什么玩意!全是你的汗臭气!”

      胡定趁他看不到,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爷爷,这是小的自己用的发带,您若嫌弃,小的就再去找找,只怕您性子急等不得。忍忍吧,您在坎州军营里,跟一群兵鲁子躺一个帐子的时候,只怕比小的这发带味儿还大,不也过来了……”

      周沉璧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难得地没有打他。

      胡定绑好了带子,扶他站起来,二人正欲走时,忽听到一阵窸窣动静,是从身后不远的方向传来的。

      “姑娘,这条路,咱们方才是不是走过?”

      “好像……是吧……”

      “就是说,咱们……迷路了?”

      “好像……是吧……”

      “那怎么办?这时辰,家仆婢女们都去宴上伺候了吧,你瞧这附近连个人影子也没有,咱们怎么出去呀?”

      “要不……折回去?”

      “姑娘,你还能找到折回去的路吗?”

      “……不能。”

      一阵沉默。

      “这侯府别业,做什么建得这么大!”

      语气带点小女儿的嗔怒,声音还有些熟悉。

      六珈山?

      周沉璧脑中闪过一个影子,很快摇了摇头。

      那个竹竿一样直愣愣的小娘子,定不会这般说话。

      若是她遇到这种境况,应会说:“我们等等人吧,别再乱走了。”

      语气会特别淡然,特别镇定。

      周沉璧被蒙着眼,听觉十分灵敏,脑子转得也极快,一瞬反应过来:我怎会这般想?

      摇了摇头,晃散脑中的影子,正要开口叫胡定先去给人领路,便听见一声:“我们等等人吧,别再乱走了。”

      语气特别淡然,特别镇定。

      周沉璧不由笑起来,嘴角越弯越大。

      胡定十分不解,眼看他笑得越来越诡异,开口道:“公……”

      刚开了个头,周沉璧竖起食指挡在唇前,悄声,“嘘!”

      胡定莫名其妙。

      周沉璧一手扶着他胳膊,另一手朝后摸索着,又坐回了山石上。

      很快,那边两人又开口了。

      “姑娘,若是一直无人经过该如何?”

      “那咱们……就在此坐上一日。你看这地方,东有假山,西有青竹,前有碧波,后有廊庑,清静又雅致。咱们也学读书人,偷得浮生半日闲,既来之则安之吧。”

      “姑娘还有心思说笑!”

      一阵轻笑打闹过后,先前说话的女子又道:“今日黄姑娘和宁姑娘定然又会争得你死我活,你说谁能拔得头筹,入了小君侯的法眼?”

      “我们女子妆点容色,不该为入谁的法眼。如此论断,对二位姑娘有失尊重。”

      片刻安静。

      “姑娘说的有理,是我失言了。不过你不好奇吗?小君侯生得那般好样貌,日后的少夫人得是什么模样,才能匹配呢?”

      “样貌是最会骗人的东西。”她说得慢条斯理,语气隐隐透着股不屑,说完顿了一阵儿,才又接上一句,“生得再好,他今日也必是满脸红疹的蠢相。”

      周沉璧闻言“嗯”了一声,语调扬到了天上去。
      她怎会知道?!

      一把薅下蒙眼的发带,拧着眉头继续听。

      那边两人叽咕一阵后,断定她满脸红疹的那小娘子道:“……然后他摔到了草丛里,那草是藿麻草。”

      藿麻草,草茎和叶片上生有刺毛,叶片边缘锯齿状,碰一下便如蝎子蜇一般疼,故此也叫蝎子草。

      有的人被蜇后,肌肤会起红疹,“周沉璧似乎便是这种体质。”

      阮茵话音才落,背后响起惊雷般的一声:“你这小娘子,与我何仇何怨,竟这般算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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