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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解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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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困顿不已,秦时行略略合了合眼,醒来已过了午后。
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个时间,一行三人已出了京城,进入平山县。
但秦时行发现,他心里似乎并不如何遗憾。小福子冒着夜色上门时,他似乎暗中松了口气。
现在一想来,逃跑的计划过于粗糙,与其说是粗糙,不如说是他故意不去考虑周全——一旦考虑周全了,极有可能被绊住脚步。
比如说,他这一走,摄政王派系的官员该如何自处?就算不会全部被清算,但总有出头鸟被用来杀鸡儆猴。
再比如,王府的众多下人又该如何自处?摄政王消失,皇帝震怒,审讯和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
这些都是他刻意忽略的东西,只为了自己能心安理得。
但好在,现在他暂时是走不了了,至少在拿到解药前,他不打算走。
简单洗漱一番,秦时行准备出门。
他没忘记,今天是他与皇帝约定的黄章出狱之日。
大理寺的天牢阴暗潮湿,大理寺卿孙大人亲自把秦时行带到关押黄章的牢房前。
秦时行向孙奉道:“你先走吧,本王与黄侍郎说几句话。”
孙奉离开,黄章睁开眼睛。
这位黄侍郎被关了半个月,瘦得皮包骨头,看见外头的人,他怔了一下,喊道:“月酒?”
秦时行脑袋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月酒是他的字他知道,刚知道的时候还狠狠吐槽了一番。
但重点是——这黄侍郎的反应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
像黄侍郎这种在强梁环伺中仍选择支持皇帝的正派人士,一见到他,不应该冷哼一声,啐他一脸,然后破口大骂“奸王狗贼你必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之类的话吗?
怎么反倒像是多年好友相认?
黄章过来趴在铁杆上,手足的锁链发出当啷响声,面带忧愁:“你来送我最后一程?”
秦时行忍不住问:“……你不恨我?”
黄章摇头:“我不恨你,我只是惋惜你走了错的路。”
“当年你我在进京赶考途中相遇,一见如故,同年登科,是何等畅快。我敬你学识人品,只是不敢苟同你所选择的路。”
秦时行问:“你是状元郎,文采斐然,怎的还敬我学识?”
黄章笑了一下:“你忘了?你的殿试奏对令先皇拍手叫好,状元本该是你,但你生得俊美,才被点为了探花,入翰林,任太子太傅。”
秦时行:“……”
他本以为今天来这一趟,会是冤家路窄,泼妇骂街,还特意穿了一身黑衣服,显凶。
黄章一脸忧愁:“你来送我最后一程,我不怨你。月酒,我希望你不要忘了,天享十八年春闱开科之前,在那家馒头摊,先皇对你说过的话。我们两个寒门举子,若不是先皇青睐,何德何能拜官封爵?我一直把你当知心友人,望你早日回归正途。”
秦时行皱眉,怎么又和先帝扯上关系了?馒头摊又是什么?
他心里疑惑,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说:“我答应了皇上,此行是来放你出狱的。”
黄章:“皇上答应了你什么条件?”
秦时行:“没有条件。但是我需要你帮我做两件事情,才能放你出去。”
黄章:“我与你虽有故交,但我不认同你走的路,也不会助你势力。”
秦时行:“为何不听了再做决定?”
黄章沉吟片刻:“你说。”
秦时行:“你此番出狱后,便能掌刑部大权,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是帮助皇上重掌朝权。第二件事……一年后,我必将死罪难逃,届时,我要你帮助于我,逃脱生天。”
哪知黄章听他说完,竟显而易见地激动起来:“我知道……我就知道,你做的那些事都是另有隐情对不对?你本不想弄权的,对不对?是先皇对你另有嘱托吗?”
秦时行摇头:“你只需告诉我是否答应。”
黄章正色道:“我答应你,等皇上重掌大权之时,若你有杀身之祸,我必将竭尽所能助你。”
秦时行来之前,本以为会费尽口舌,谁知他与黄章竟有旧,还是落魄时的君子之交,事情顺利如斯。
天牢提人,各道关卡繁琐,一道道审批下来恐怕要半个月。
但摄政王轻飘飘一句话,大理寺卿便亲自送犯人出狱。
从天牢出来,秦时行径直回府,没有顺道再去看望皇上。
上次给皇上喝了普洱,害皇上病了好几天,大家都以为他是故意的。那时的他早已准备逃走,不在意别人的误会。
但现在他暂时走不了,便不能不在意。
不知为什么,他竟有些害怕从那双黑亮的眸里看到怨恨、怀疑、揣测之类的情绪。明明知道平日的笑不过是客套和做戏,他却宁愿见那笑。
那索性就不见了。
第二天,秦时行早起上朝,第一次穿上了那套华丽的朝服。
下了轿子,走进太极殿,所遇官员都笑容灿烂向他问好,秦时行脸都笑僵了,官腔打得口干舌燥,恨不能谁再刺杀他一次,回家养半年伤。
好在皇帝来了,百官整齐列队,秦时行站在右首第一的位置。
有事情请示的官员挨个上奏,陈述完总会说“请皇上定夺”,但实际看的却是王爷。
一桩事上奏完毕,皇帝微微倾身,专注地看向右首的位置:“王爷怎么看?”
秦时行微笑:“全凭皇上做主。”
皇帝便不再问,说出自己的想法,又向右首问道:“王爷觉得如何?”
秦时行便又道:“尚好。”
皇帝这才会向上奏的官员道:“那就按王爷和朕的意思办。”
有多少个人上奏,这样的对话就重复了多少轮。
百官开始窃窃私语。
秦时行垂眸看着地面,没有理会身后的骚动。
他只是在想,周唯谨腹上那两道伤口那么深,坐久了会不会裂开。这才过了一夜,身体想必也没完全恢复,为什么要急着上朝。
然而他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莫名,御医和太监自然知道怎么照顾皇上。
散朝后,为了躲避找他寒暄的诸位官员,秦时行在太极殿门口就坐上轿子启程回府。
晚饭过后,何方贵来找他喝酒唠嗑,一天便这样过去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天,秦时行没再去过承乾殿和御书房,皇帝也没再来过王府书房。
倒是每日的奏折批示,日日风雨无阻地抄送到王府。
几天后的一个休沐日,崔大夫把配好的解药拿给秦时行,解药所需药材珍稀,目前只配出十二粒,刚好够一年的量。
秦时行把装解药的瓷瓶放入怀中,去厨房亲手做了一碗补血补气的红糖姜枣玫瑰小汤圆,他前世最重口腹之欲,是个沾满烟火气的俗人,做得一手好饭。
他把甜品装入食盒,带上解药,打算在休沐日进宫一趟。
御书房,茶香袅袅。
黄章在上升的茶雾中开口问道:“皇上刚才所言,臣不明白。”
周唯谨坐在案边,闻言开口:“有何不解?”
“皇上刚才说,让臣于明日朝会上奏,弹劾刑部尚书乃一月前刺杀王爷的幕后主使,但是王爷明明已经知道臣才是幕后主使。况且刑部尚书是王爷的人,王爷必会回护。所以此举的意义何在?”
周唯谨轻笑道:“王爷既已放你出狱,那你就不是幕后主使。不是幕后主使,当初何故入狱?自然是受尚书大人胁迫,为他顶罪。”
黄章一知半解:“即便是如此,王爷也不会袖手旁观,看着臣往尚书大人身上泼脏水。”
周唯谨:“他肯放你出来,他就会袖手旁观。”
“尚书一倒,你就是刑部尚书。为朕做事,也会方便一些。”
黄章想到那日在天牢,秦时行对他说“你此番出狱后,便能掌刑部大权”,再结合皇上刚才的话,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难道王爷和皇上早已谋划好?这个念头一生出,便被他否决了。如果这两位早已事先串通好,那要他做什么?
只是……王爷在天牢说的那句话,是因为料到皇上会下这一步棋吗?
皇上如此笃定王爷不会出手,凭借的是他对王爷的了解吗?
两人明明未做过沟通,为什么对局势的判断却出奇一致呢。
秦时行到御书房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御书房亮着灯,隐约有说话声,皇上似乎有客人。
门口值守的太监看见他,忙要进去通传,被秦时行伸手拦下:“不必。等人走了,帮本王把东西给皇上即可。”
他把食盒和瓷瓶交到小太监手上,又向御书房内看了一眼,雕花屏风挡着,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
小太监愣愣地看着雨中远去的背影,竟有一丝孤寂。
小福子刚好过来,看到小太监诚惶诚恐地抱着一个食盒,问他刚才是谁在这里,小太监说,是王爷。
小福子顿时瞪大眼睛,骂道:“狗奴才,王爷来见皇上,你怎么不通传?!”
雨下大了,周唯谨送黄章从御书房出来,发现这边的动静,转头看了一眼。
小福子忙把手里的披风给他披上:“皇上,刚才是王爷来了。”
周唯谨顿了一下,抬眼看向雨幕:“王爷人呢?”
“王爷见皇上有客人,留下东西就走了。”
小福子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东西,打开瓷瓶,里面赫然是解药。
周唯谨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
他问:“王爷说什么了?”
那小太监还讷讷地站在一边,小福子骂道:“皇上问你话!”
小太监:“王爷说……闲来无事做了点小甜品,给皇上解解馋。”
小福子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枣玫瑰小汤圆,撒了干桂花,香气扑鼻。
周唯谨拢紧披风,目光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