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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喂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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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苦的寒涧酒酸涩上头,秦时行做了一个带着苦意的梦。
那是他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的第一年。
历史研究本就是偏门专业,还有一大部分学生是被调剂的,一堂课上,能坐一百个人的大教室只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个人。
但他不在乎这些,旁若无人地备课,讲课。
那门课叫历史研究理论,艰深晦涩,极为难懂,不是这些刚从高考解脱的孩子们能静下心听的。
然而目光数次扫过教室,他总能发现一双清亮专注的眼睛,跟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那是一个清秀的大一男生。
久而久之,那双眼睛不止在教室,而是出现在了办公室,甚至他的家里。
那个男生说他从小就喜欢历史,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想向老师请教。
他谈吐自如,观点稚嫩但创新,秦时行如遇知己,毫不吝啬地倾囊相授。两人时常交流,辩论,在办公室里,餐厅里。
那个男生总是跟着他喊,老师,老师。
学期末,也许是有那么一点徇私,他给了这个男生这门课的最高分。
寒假之前,得知这个男生全科绩点是全院第一,他出于纯粹的祝贺,约了这个男生吃饭。
哪知,等来的却是学校纪/检/部门的电话,电话那头声音冰冷:“秦老师,我部接到学生检举,您或存在利用职/权/强/迫学生的行为,现停职接受调查。”
他停职了三个月。
后来才知道,那个男生高考失利,调剂到了冷门专业,想要出国,绩点必须好看,所以不遗余力地和各科老师搞好关系。
秦时行啼笑皆非,他以为的知己,不过是自私的心机,他以为的相谈甚欢,也不过是冰冷的算计。
只是他至今仍不明白,明明可以开诚布公好好谈的东西,为什么非要通过算计来获得?
是啊,为什么非要通过阴谋算计来获得?
他又不是不愿给。
……
自上次朝会皇上晕倒后,百官发现,呈上去的奏折已经三天没有批复了。
而今晚也收到了意料之中的消息,明日早朝取消。
看来皇上是病得不轻。
一时间,前往宫里和王府探望的人又多了起来,无一例外仍是吃了闭门羹。
早膳过后,秦时行披了件薄披风,踱步到书房,想找一点话本看。
过了一整个夏天,骤然穿上披风,有些不习惯,披风的下摆扫落了开放格里的一沓文书,扬起一阵灰尘。
他弯腰去捡,手却一顿。
这是每日宫里抄送的朱批,最新一张的日期是三天前。
秦时行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最末尾,竟然看到一行熟悉的笔迹,以为是光线太暗看错了,可拿近了一看,那行小字竟然还在,夹杂在一堆工整死板的馆阁体中,格外显眼。
那字是“殿外的昙花开了,可惜只开了一瞬。”
秦时行握着那纸默了片刻,又去看下一张。
“听下人说御花园满园金桂,该去看看。”
“王生和瑛娘的故事没写完,何时下回分解?”
“药膳都吃不出味道了。”
“御书房里找出一饼极好的普洱,待王爷品鉴。”
……
字一如既往的漂亮,却透着虚浮。
他病了,病得很重。
秦时行盯着手里的那一沓纸,似乎想盯出一个洞来,最上面那张的日期,格外刺眼。
这时秦海一路跑了过来,惊讶道:“王爷怎么蹲在这?何大人来了,正在找您。”
秦时行皱眉:“此时该是朝会,何大人怎么会来?”
秦海说:“说是皇上病还没好,今儿朝会取消了。”
上次拼着一口气直到晕倒都没有取消朝会,他了解皇帝的性子,要不是病得起不来,是决计不会取消朝会的。
秦时行深吸了一口气:“备轿,我要进宫。”
今日是入秋后难得的晴天,承乾殿里却一片阴云。
皇上病重昏迷,偶尔清醒过来竟连药汁也喝不下去,御医束手无策,伺候的太监哭红了眼。
周唯谨时睡时醒,只觉得全身漂浮在空中,虚软无力。
梦中他猛然落地,浑身发痛,喉咙干渴,他尝试起身,可刚离开枕头,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一双手扶他坐了起来,他便靠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紧接着,杯子递到他唇边,温热的水缓缓流入干涩的喉咙。
他睁开眼,眼前却只有一片黑雾,虚弱得分不清白天黑夜。
周唯谨摆摆手,示意身后的小福子扶自己躺下。
哪知一个沉沉的声音隔着一层雾,在他耳边响起:“醒了就喝药。”
他身体一僵,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毕竟那晚他难受吐血,王爷却拂袖而去,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他。
半个月的朱批传信,已是他能放下尊严做到的极限,可也没有等来一句回答。
昏迷和清醒的短暂间隙,床边守着的只是服侍的下人。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幻觉。
一阵浓烈的苦味袭来,让他这个五感退化的人都忍不住蹙眉偏头。
周唯谨眯了眯眼,勉强通过身形认出面前端着药的是小福子。
那在身后搂着他的人……好像只能是王爷。
走神间,身后的人已经接过了药碗,贴在他的唇边:“张嘴。”
周唯谨微微偏过头,不太想喝。
倒不是因为苦,他这半个多月来喝的苦药太多了。
而是他知道自己喝了会吐,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想在王爷面前吐。
但药碗却强势地跟着他的嘴,耳边又传来一句:“听话。”
周唯谨心里叹了口气,妥协了。
药汁慢慢地流入胃里,果然又是一阵翻滚,他侧过头捂住唇,喉头难忍地上下动着。
“不许吐。”
那声音强势又霸道,带着不容置疑。
一只手轻轻在他紧绷的胃部揉了揉,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化解了大半,喉口的呕意消失了。
身边传来小福子喜极而泣的声音:“皇上喝下药了!”
周唯谨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兴奋的,他微张着嘴,下意识等待着什么。
王爷却说:“今天没有栗子。皇上脾胃还虚,消化不了。”
哦。
莫名有些失落。
小福子又端了一碗药膳过来,有了刚才喝药的经历,再吃药膳就容易多了。
但只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太久都吃不下东西,现在胃里突然有了食物,胃疼。
本来疼也没什么,但此时半躺在温暖的怀抱里,意志软弱了,耐痛的能力也弱了。他额角滴下冷汗,动了动身子,想蜷起来。
刚才还语气不容置疑逼他喝药的人把碗放到一边,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一下一下给他按揉着胃部:“没事,慢慢来。”
药膳是御医精心调制的,里面的药材和食材都是极好,虽然只吃了几口,但周唯谨慢慢恢复了些力气,眼前的黑雾散去。
生辰宴后,快二十天,周唯谨第一次见到眼前的人。
王爷一袭白衣,依然未束发,眉眼似乎结着层霜,看向他的目光很淡。
周唯谨想到那些石沉大海的传信,看到这样的眼神,突然有些莫名的委屈。
他离开那个怀抱,靠坐在床头,垂着眼眸说了今天第一句话:“王爷怎么有空过来?”
秦时行说:“听闻皇上在辟谷修仙,臣特意来看看,皇上修成了没有。”
“那王爷看到了?”
秦时行把他的情绪看在眼里,好笑地说:“皇上再饿自己半个月,想必能身轻如燕,一蹬腿就能飞上那月宫。”
周唯谨盯着他,秦时行视若无睹地任由他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朕已经没事了,劳烦王爷跑这一趟,王爷有事在身就早些回府吧。”
刚恢复了点精神气都用来打官腔了,秦时行听闻,从善如流地起身:“那皇上好好休息。”
还没迈步,袖子却被紧紧抓住。
他低头,对上一双纠结但倔强的眼睛。
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周唯谨烫手似的放开衣袖,低声道:“王爷走好。”
久病在床,这么一番下来,他便体力不支,靠在床头合上了眼。
秦时行心里暗叹了口气,扶他躺下:“我不走,你睡吧。”
这时小福子来报,殿外有官员求见。
秦时行说:“皇上的病需要静养,这些日子一律不见。”
这个时候王爷在小福子心里就是救世主,哪敢忤逆他的意思,忙出去回复。
周唯谨精神不继,很快便沉沉睡去。
案上的折子一大堆,秦时行端着茶,认命地帮小皇帝写作业。
不出所料,又知道了一大堆鸡毛蒜皮的八卦。
某某大人长得一脸正气却被夫人在花楼捉/奸/在/床,某某大人看着穷酸却暗自经营着大生意,某某大人至今未娶疑似有龙阳之好……
秦时行神色古怪,提笔一挥,在那本弹劾龙阳之好的奏折上,笔走龙蛇地批了四个字:干卿何事?
一天天的,周唯谨身体渐渐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整碗药膳能喝下大半碗。
五六天后,终于能被人扶着下床走走了。
他嫌殿里药味太重,惦记着御花园的金桂,想去看一眼。
裹上厚厚的大氅,秦时行陪着他慢慢往御花园走。
穿过重重叠叠的宫墙,周唯谨站在御花园中央,满脸失落。
桂花已经过了花期,只剩光秃的枝干。
也是,传信的时候是十月中旬,现在已经到了十一月初,早都过了。
秦时行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找找看,万一向阳的地方会有一枝呢。”
周唯谨落寞地跟着他的脚步,绕着御花园走了一圈。
一阵凉风刮来,体力有些不支,脚步虚浮,他下意识抓住旁边人的手臂。
忍过一阵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黑雾散去,周唯谨发现自己趴在秦时行胸口,抱着对方的腰。
他道声抱歉,突然发现一阵浓郁的桂花香味袭来。
他抬头望去——
一簇向阳的金桂,在一身白衣的王爷身后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