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色手记》白色欧石楠

2、糟糕的开始

　　我看中的那个“不被规则束缚的人”，
　　是赵怜丞。

　　赵怜丞是那种天之骄子——优渥的家庭条件，好看的外表，以及雷打不动的第一名成绩。作为一个文科生，他物理竞赛也搞得有声有色。他性格极为随便，总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配合他的优点，可以称得上是潇洒。赵怜丞似乎具有天生吸引人、指示人的本事，好像一个喧闹的舞池，他就往不起眼的角落一坐，笑着说着什么，就给人一种气势，一种把你往过拉的磁场。只需看上一眼，你就感到“此人非等闲之辈”，生出尊重感来。这样的人，当然有不少女生往上扑，但他只在初中时交往过一个女友。
　　“林陌墨啊，人家的青梅竹马，可惜be了，啧啧”大家都这样说。
　　林陌墨和赵怜丞从小一起长大，父母又是商业伙伴，温柔漂亮，成绩虽然比我差了些，却也很不错。
　　但我并没有因为赵怜丞的情史而觉得有什么难受的。我拍了拍脸，镜子里的自己的鹅蛋型脸很白皙，翘而小的鼻子和红红的嘴是我脸上最好看的部分，眉毛不大浓，细细的，眉尾烟似的一笔带过，眼睛没有多么出彩，但也不至于破坏了整体的和谐性，浅瞳色。总体来说，还是很漂亮的，虽然没有惊为天人，但再怎么说也是林陌墨级别的。
　　我心里这样对比。有戏就行，管他的呢。毕竟我也不是真的喜欢赵怜丞。
　　但我要想办法和赵怜丞在一起。

　　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太阳软绵绵的，四楼大窗户外是梧桐树枝叶的顶端，树叶依然是绿色的，在风里反射着亮闪闪的光。赵怜丞来的格外早，趴在窗边的桌子上补觉。微卷的黑头发从卫衣帽里露出一点，洗发水的味道夹在空教室的尘埃里，混合着秋天一种特有的倦怠的树叶味，浮浮沉沉。太阳温煦地落在桌子上。我站在教室门口，只看见在空旷的教室，在叶涛前，赵怜丞在光中静静地睡觉。他身上好闻的气味非常明显，以至于我有些头晕。
　　利用学习委员的权利，我在考后重新分座位的时候把我们两个放在了一起——
　　“哦，新同桌。”他微微抬头
　　“多指教”我做出最甜的笑容——最像林陌墨的笑容。

　　这个笑容，我已经练习了很多次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开始揣测：“我这样的话大家会不会讨厌我？”，开始担心：“我过于展现自己的长处了会不会太锋芒毕露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生活变成了一汪死水，我在处急躁里，周围却又是一片绝对的寂静——只听见心脏的通通声。

　　总有人问我：“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呢？”其实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有很多事我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它就那样自然且残忍的发生了。记忆是一池绵密的泡泡，停格在时间和空间之外，我埋在其中，有一种窒息的茫然感。
　　后来我以为像蜗牛一样，缩进学习的壳里就安全了。但条件反射一样的事件发生了。
　　成绩好了——“运气，下次不可能了”；考差了——“完蛋了，常态”。
　　我像别人否定我那样，习惯性地否定自己，一次又一次。直到我拿起笔背上就开始发汗，脑袋空空地疼。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当我连自己最后一根绳子——学习，也被扯断的时候，我这个全体终于都被自己否定了。所有东西都向不可控的方向滑过去，我终于像一个苹果，从里到外开始腐烂。
　　所以我坚信只有我扮演别人的时候，才会有人喜欢我。

　　他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窗外。

　　成为同桌后，我才发现赵怜丞和想象中温柔幽默的性格大不相同。他好看的桃花眼里总是带着痞气，而且总是想出各种各样的损招整蛊他的同桌。

　　“还有谁这学期没被抽到背书？”
　　我心理默念救命，表面还是云淡风轻地看书，维持形象。赵怜丞斜瞥了我一眼，晃了晃手
　　“老师，我记得迟紫暮好像是还没被抽到，她刚才还说来着。”
　　我嘴角一抽，心脏雷击中了一样咯噔一下。缓缓站起来。谁都知道昨天数学圆锥曲线的题是很难做的，我写到凌晨才做完，怎么会时间背书啊啊？
　　于是我没背出来。
　　“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多下功夫啊！坐下吧。”
　　我简直尴尬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却看见眼角边赵某不可察觉地笑了。
　　？
　　“最近学习状态不太好啊。”
　　就在我打算坐下的时候。老师又加了一句。
　　我怔怔地看着桌上的书。

　　学习状态不好。要是问题真的那么简单就好了。我想起那些拿起笔手就发抖的片段，自嘲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捉弄得逞。但原本痞笑着的赵怜丞忽然不笑了，开始转动着手里的钢笔。

　　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甚至不知道恋爱应该怎么谈。每一段感情的开端，我都似乎都运筹帷幄，什么时候该以“好朋友”的身份开玩笑，什么时候要露出脆弱的一面，什么时候可以说些暧昧不清的话，每个时间点我都拎得清清楚楚，送礼物，装受伤，保持微笑，创造神秘感。我会从电影聊到绘画，虽然我也是半瓶醋；时刻保持温温柔柔，虽然我也有脾气。但我会伪装，让你觉得：“这不就是我理想中的女友吗？”
　　但当正式的关系确立的那一瞬间，我精心搭建的积木轰然倒塌，就像在小河流里漂流的人到达了入海口，面对浩瀚无边的蓝色，只剩下对广阔和未知的恐惧。真正的我，敏感多疑、自卑脆弱的我，就会在一天一天开裂的洞里探出头来，这样的自己让我逃避，让我恶心。
　　真正的我不符合“女朋友”的标准，真正的我很不讨人喜欢。于是我在开始就是毁灭的比赛里，一次又一次重复追逐过程，“技巧”越来越熟练，“得手”的速度越来越快，好像极力地要去证明什么。到最后甚至没有一段称得上什么“关系”的感情。直到我满怀幻灭的感觉躺在地上，感觉阳光刺得我眼睛作痛，看着别人手挽手，心里生出一种嫉妒的寥落感。
　　或许我只是喜欢在追逐过程中的确定性和完美感。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谁。我关闭“您不是性单恋”的检测结果页面，合上电脑，呆呆看着水杯上腾起的烟雾融进暮色里。

　　我确实有想要速成的心理。我刻意把橡皮移到桌角，间隔二三十分钟后，再“不经意”把它碰到赵怜丞脚下，用不知所措的眼神看着他，在他俯身的时候也假装慌乱地去捡，口中念念有词：“对不起，我来吧”，然后在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被烫着似的松开，做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又或者用带着语气词的句子和他说话，使用可爱的便签——
　　“作业是啥，给我看看”这样不行
　　“今天作业是什么来着？我这个人记性实在是不太好，可以看看你的吗？真的很谢谢啦”
　　这样很行。
　　“你也喜欢读陈年喜的诗？”他惊异地看着我，停下了手中写题的笔。
　　“嗯……是的。”我笑了笑——废话，您微信读书的书架是不明明白白放着嘛——况且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都喜欢的作家。
　　“那你是觉得这本怎么样？”
　　说实话，我觉得陈年喜近几年的诗大不如之前的诗那样有感发力了，以前是忽然看见了最野蛮的红花爆开在石堆里，现在好像是在温棚的保护膜下发现了一朵漂亮的野生品种，叫人惊讶，但不叫人惊喜。买来的这一本诗集读起来有些叫我失望。不过我说：
　　“我很喜欢陈年喜的诗，他的诗是真的让人眼前一亮”
　　通过我的显微镜观察，他在微信读书上给炸裂志打了好评，豆瓣上还写了《微尘》的书评，得出结论——赵怜丞喜欢陈年喜。他肯定只希望听见他对喜欢的作者的表扬，于是我机智地说。
　　“嗯……”他皱了皱眉，抬了抬眼，定定看了看我，好像希望看透我的情绪。
　　“我倒是觉得这本书不怎么样。”
　　靠。

　　通过各种我单方面精心营造出来的“暧昧”，班里同学们也自然而然地起哄了，而这距我们成为同桌只过去了一月半。
　　期中考试，班级成绩很不错，同学聚餐。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室内火锅咕噜翻滚，腾起白色的水汽。大家喝了点果啤，脸上红扑扑的。
　　为了在暧昧的火堆上再扇最后一阵风，我转头和另一边的男生说话，不理睬赵怜丞，从新闻到八卦，聊了整整一个小时。我的声音放得轻轻的，而且越说声音越小，不时颤着发出笑声，做出很愉快的样子。天色渐渐暗下来。
　　我余光瞥见赵怜丞一直盯着我，不说话，脸红红的，眼睛里面像是蒙着水汽。
　　我醉蒙蒙笑着想：“就差一点了。”
　　饭后大家玩游戏。游戏转盘指针指向我，我说：
　　“大冒险。”
　　“好”班长陈梓潼露出了看戏的微笑：“和在场的一名异性表白”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所有人开始沸腾起来，憋不住的笑，“噫——”的斜眼看我。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喊“关灯，关灯”赵怜丞还是坐着，嘴角勾起个玩味的笑，手搭在凳子背上，脸醉得微红，像极了什么公子哥。
　　白雾浮腾在淡淡的酒气里，窗外已经黑了，车头各色的灯光云一样轻笼着玻璃，鸣笛声像被梦境削弱的光圈，醉糊糊的荡漾。
　　我的心脏跳得很快。
　　但我依然像排练过千百次那样，熟练地转过身去，贴近赵怜丞，近得感受得到他身上的温度，他有压迫感的气势，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我轻轻屏住呼吸：
　　“我喜欢你。”

　　我是有自信的。
　　我几乎是倒数着他同意的秒数。也许是有些醉意，也许是窗外暖色的灯光，赵怜丞看起来好看极了，像一只大型犬。褪去了平时的痞气，现在一米九的他呆呆看着我，漂亮的桃花眼却好像无法聚焦。我看着他的眼睛——距我不过三十厘米的距离，细长的睫毛，上挑的眼角，但我却忽然觉得那双眼睛离我好远好远。
　　他张了张嘴，眼神忽然暗了下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可是我不喜欢你，就像你并不喜欢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