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23号》山野原野

1、1.仿生人

　　1.0
　　仿生人的数据中枢伫立着一本书。
　　黑色封皮，字样银钩铁画，鎏金工艺，赫然竖写六个字：神堕实验记录。

　　《神堕实验记录》迅速翻页，乌黑的纸面承载白色手写字，工整文雅，篇幅有长有短，走马观花翻阅结束，结尾的空白页缓缓合上。

　　实验对象亲手缔造萨忒瑞匿恩、歌妄地、弥眦汭三极世界的末日。
　　与其说是实验记录，不如说是“我”的自述和自我审视。

　　《神堕实验记录》自动归位，封皮再次翻开，黑底扉页浮现金字，漫不经心的三个竖向大字：杀死祂

　　2.0

　　钢筋经锻造支起弧形大棚，棚顶镶嵌激光大灯，灰尘肆虐，一层层削弱光线。

　　一连数个十米高的球体机器无序分布在大棚里，乌黑的管道穿插其间。
　　它们由无数粗制滥造的机械零部件构成，不规整的外表裸露杂乱有序机身结构，齿轮卡动齿轮，连接带弹动，崩起灰尘。

　　高达十米的“A”字扶梯被架到固定球体机器的框架上，沾满黑色油污的魁梧大汉站上顶端，朝地面大吼，此起彼伏的机械轰鸣淹没低频率的人声。

　　他不在意地面的人是否听清，单手抡起约半百斤重的油管，怼进连接大棚内所有球体机器的管道中。
　　球体机器发出饥.渴的尖啸，大汉布满暗沉血丝的双眼盯紧冒汽的接缝处。
　　下一秒，热亮亮的黑油涌进管道中，球体机器逐一匀速自转，表面上的钢铁装饰一张一合，仿佛正在呼吸进食。
　　大汉顺着梯子往下爬：“好配合，小学徒！”

　　适逢大棚两侧巨大的通风机转动，空气极速流转，漫屋灰尘一扬一卷吸出棚内。
　　地面上的青年将缠住控制杆绳死死系在下方固定器，防止失修的控制杆滑回去关停油管。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露出工作帽下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卷曲的黑发蜷在耳边，他弯起淡红的唇，笑得敞亮。

　　大汉一脚踩上粘腻的地面，赞许地拍上这个学徒的后背，橙黄工服瞬间又多了一个宽阔的黑黄手掌印。
　　“不错！”
　　青年脸上挂着一个月来不变的温和笑容，帽檐下的眼睛挪向桌面，从包浆铁皮桌上的一堆工具里拎出一只扳手，拧紧A字梯右侧的螺丝。
　　这是他来这里拧过的第一千三百八十六颗螺丝，这个地方失修的老机器实在是太多了。

　　不如说，在他的眼睛里，这个世界失修的地方密密麻麻，数以百亿计都不为过。

　　一个瘦削的女人推开小隔间的门，提着一只20公分宽的电话机：“弗老爷，天没黑就启动通风机，这一批通行器完成了？”
　　“等着明天收尾，最近外面不安全，你们早下班早回去。”弗森用手指弹了弹系在控制杆上的绳，仍是和昨天一样紧绷。

　　“又是安全的一天。”
　　他脱掉手套，一屁股坐进汗味十足的破沙发里，含住烟嘴抽起呛鼻的烟。

　　迩桑抬头问好：“莉女士，你好。”
　　莉女士白了他一眼，迩桑眨眨眼，笑得更柔和了些。

　　弗森看着拧完螺丝开始整理工具的学徒，十分得意。

　　一个月前这家伙敲门进来，客客气气地求一份工作，这家伙刚取下面罩露出脸，他差点将人轰了出去。
　　可这小子意外地脑子好使，学东西快，还便宜，只要每月两千币就能打发。
　　不像上次那个好吃懒做的酒鬼，做个杂活还想要上五千币。

　　“迩桑，”他亲切地叫了学徒的名字，见他闻声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温和养眼的脸来，心里舒坦，“等明天干完活，你就挑一架喜欢的通行器。”
　　迩桑眨了眨眼：“好的弗老爷。”

　　弗森吐了口烟，大方道：“只要你999个币！”
　　弗森通行店的通行器标价统统为1000歌妄地币。

　　迩桑算了算，今天来时发的工资，补齐弗老爷预支的部分工资，再买下通行器……他便只剩下不到20个币。
　　但这是弗老爷的好意，买下通行器会让弗老爷感到高兴。

　　他提前将999个币交给弗老爷，留下身上的18个币，笑得春风拂面：“谢谢弗老爷。”

　　“蠢样。”莉女士对迩桑的道谢嗤之以鼻，把电话机放在缺了一角的沙发扶手上，重重拍下扩音按键。
　　电话机嗞啦乱响了一阵，弗森不耐烦，冲收音孔破口大骂：“别想着投诉通行器，告诉你兔崽子，没人能在弗老爷的店捞到一个币的赔偿！”

　　“……滴…来自黑原17区的通知，请听播报：接歌妄地管理区通知，不明机械生物持续出没，到目前为止，全球203区累计受伤302857人，死亡2983人……为彻查机械生物源头，各厂需按照相关规定在５日内完成办厂资格核验，上传三极信息系统……”
　　弗森一边听一边吭哧吭哧抽烟，莉女士的脸色比骂迩桑时还黑。

　　机械生物这个名称第一次出现在黑原区，是在半个月前。
　　它是一团吸附在某种物质上的巨型金属块，又像一堆积木拼接而成的怪异巨物，没有规则可言，当它真正形成时，人们才能惊觉死亡的降临。

　　听说机械生物没有支持行动的能源，不具有生物特征，却像一个笨拙的活物，自发追逐猎杀人类，令人绝望的一点是，它一旦出现，就会展开无休止屠杀，只能等它自动死亡。

　　死亡的时间无法估测，记录中最短的是巨物尚未完全形成，最长是一个小山一般高的庞然大物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完全踏平一座都市外围的小城市。
　　听说那座小城市变成一片崎岖的平原。

　　数据中枢调动相关数据，分析现状后撤下脸上的微笑，挂上忧虑的表情。

　　电话机开始重复来自17区的通知，其中的杂音实在太过刺耳，迩桑拍了拍混乱的头部。
　　他今天的能量快耗尽了，暂时无法处理这些噪音，需要早点回去才行。

　　这引起莉女士的注意，她瞥他的脸，骂道：“装模作样。”
　　迩桑有一瞬间的卡壳，将情绪表达调节得更加逼真。

　　莉女士出乎意料地敏锐，总能看出极其细微的表情。
　　他来到弗森通行店后不少被她发现破绽，以至于他不得不伪装得更好。
　　可机体能量不足时，再好的伪装也摇摇欲坠。

　　弗森看过来，他的小学徒吓得平日挺直的脊背松了下去，一副可怜样。
　　都吓成这样，还坚持做着额外的工作，呆呆傻傻地打白工，也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索要额外的歌妄地币。

　　他大手一挥，大发慈悲：“你把剩下的做完就赶紧回家吧，路上小心点，可别遇上那鬼东西！”
　　迩桑道谢，莉女士又赏了他一个白眼。

　　迩桑迅速做完杂事，走出弗森通行店，他低着头，避免被一些疯子人类违规操作飞行器削掉自己的脑袋。

　　半空的正负双轨横跨摩天大楼，一辆倒悬的长车即将进站，正如长虫缓慢驶过，上方的列车呼啸驶远。
　　据他所知，这是歌妄地的富人才能坐的通行器。

　　他也曾有过许多的歌妄地币。

　　经过粗略分析，他的贫穷源于五十天前。

　　五十天前的某个时间点，黑原区巨大都市的某个角落里，机体逐级启动，胸膛温热四肢，数据中枢控制机体睁开眼，高空能源灯的光割裂成无数几何光斑，落到自启动的视觉感应器上。
　　机体自领会人类动作与语言，用两秒学会人类的非条件反射，用三秒了解人类当前社会常见的条件反射。

　　机体自动处理信息：你好，你是（停顿）迩桑，男，21岁，三极380年于歌妄地飞山区培育所毕业，三极401年14月转入歌妄地黑原13区，为外来务工人员。（停顿）你表现一般，无扣分情况，无加分情况，无犯罪记录。

　　迩桑用十秒张开嘴，回答他乍然临世后听到的第一句人类语言。

　　“你好，你是谁？”

　　“你好，我是迩桑，男，20岁，三极2——”
　　遮住能源微光的幼年人类打断了他，指了指他身边的一个东西：“我没有父母，也无法进入培育所，我很凄惨。请问你能不能给我一些歌妄地币？”

　　幼年人类的外貌信息扫描存入数据中枢，身上层层缠绕粗麻布，长久未修剪的胎发遮住脸庞两侧，露出一双瞪大的眼睛。
　　迩桑经过认真严谨的思考，捧起身边的一个袋子，双手奉给幼年人类。
　　“谢谢你，你人真好。”幼年人类转身就走。
　　迩桑看着他走远：“不用谢。”

　　后来才知道，他被骗了，袋子里全是歌妄地币，而幼年人类不去培育所，是在犯罪。
　　那之后，他流浪街头，以数据中枢原有数据为基础，开始构建关于歌妄地世界的信息大厦，并时刻想着要去工作。
　　工作是歌妄地人的使命，歌妄地人为工作而生，世界的运转离不开歌妄地人。
　　而歌妄地人活着是为了萨忒瑞匿恩。

　　迩桑仅靠睡眠模式时机体恢复的能量勉强度日，四处寻找工作，幸好弗老爷好心收留了他。

　　可惜他频繁处于机体能量匮乏的状态，数据中枢时常发出警报。
　　如果没有被骗，他的歌妄地币就能用来购买足够的金属食用，能量不至于每日都捉襟见肘，他也不必为在莉女士面前露出破绽感到苦恼。

　　迩桑拉上外套自带的面罩，机体的能耗降到最低，阴影下的脸饿到表情全无。
　　那是一种无法让人直视的空洞，平静到令人眩晕。

　　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他现在只是忙着回家进食而行色匆匆的路人，一身与其他人大同小异的衣服，汇入杂乱的下班人流后，成为这黑原17区人群中普通的一员。

　　路边的一家收音机贩卖店正在播报机械生物相关事项，里面聚满了人，满面愁容，有几个人探出头，目光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道里搜寻什么。

　　“街道上什么也没有。”
　　“他们的手段层出不穷，唯一的目标就是把我们弄死……”
　　“上次的计划要不是早早暴露，还不知道死伤多少人。”
　　“歌妄地的人太多了，不值钱。”

　　谈及这个话题，那人舔了舔嘴唇，大家不约而同停止抱怨，缩回店里，继续摆出一种无法摆脱的恐惧表情。
　　形形色色的人依旧在街上流窜赶路，迩桑也早已远去。

　　“街道上什么也没有。”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那些相似的表情和语气出现得过度频繁，中枢的数据悄然流转，一点点填补不成型的模型。

　　迩桑走了八条街，腿快迈不开了，才终于走到破败杂乱的棚户区附近。
　　醉酒的大汉瘫倒在垃圾堆边，丝毫不在意昨天刚有一个人在相同的位置，被杂物处理机的机械腿绞碎。

　　垃圾堆叠的矮墙上端端正正蹲着一只黑猫，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这个奇怪的“人”。
　　它身上有一股机械的味道。
　　黑猫金眼竖瞳，耳朵微动，一身黑毛炸开，四肢一蹬一扑窜离原地。

　　终于快到了，迩桑进入单线程任务处理状态。

　　他住在棚户区靠外的一间小屋子，那里勉强能遮蔽灰尘，在夜里能保温，不至于让机体耗费太多能量在维持人类体温上。
　　小屋子里堆放了一些钢筋，每天下班，他总会坐在地上啃一根，能蘸点机油最好不过。

　　工作结束，回小屋子吃掉钢筋，进入睡眠模式等着能量自行恢复，是机生最美好的事情，没有之一。

　　迩桑手指微微弹动，挪动脚步，转向阴暗的深处。
　　突然间，警报疯狂闪烁，迩桑仍处于最低耗能，茫然注视路人死命奔跑的背影。

　　一道巨大的黑影占据了全部视野，倾轧下来！

　　爆鸣、金属碰撞出牙酸的动静，胡乱搭接拼接的金属团砸在他的身前。
　　黑乌乌的合金削断耳侧一缕黑发，只差一厘就能割掉他的耳朵。
　　那段合金却受到极大的冲击，发出一声崩溃的铮鸣，炸成细碎颗粒，和发丝一起飘散在混乱中。

　　惊慌的人群四处逃散，矮墙坍塌。

　　醉酒大汉在睡梦中横尸在地，头部被机械生物踩得稀碎，连呜咽一声也来不及，剩下的身体扭曲抽动，下一秒被机械生物的另一个部位压成一滩烂泥。
　　与人类驾驶通行器碾死一只幼犬没有任何区别。

　　尘土飞扬，鲜血横溅在迩桑白净的脸上，触目惊心。
　　他如大梦初醒，摸上脸颊，腥红沾染冰凉惨白的指尖。

　　巨物无视迩桑的存在，锲而不舍追击人类。

　　迩桑仰头，只能看见踏下的机械腿。
　　那是一个由各种金属揉合在一起的黑色金属团，金属与金属之间没有任何缘由地吸附在一起，每处部位都有自己的意识般，抢夺死神的使命，收割人命，物体上的乌黑浓浆冒着黑烟，下一刻就要燃起来。

　　房屋建筑被震得摇摇欲坠，人类绝望的哀嚎四起，如出一辙的血腥画面。

　　累计死亡302857人，今日再增163人。
　　这就是人类闻之色变的机械生物。

　　迩桑盯着它，似乎发现了什么，眉头紧皱，扫描系统全面铺开，中枢开始灼烧混乱。

　　那是一种比饥饿更让他失控的感受。
　　失控 5%，滴，失控 99%——
　　滴、
　　滴、
　　滴！

　　数据条呈指数上涨，迩桑熟视无睹，在崩塌中行步如飞，紧缀机械生物。

　　机械生物庞大的躯体被不知名的东西操控，最精湛的仪器也无法判断它自行混乱的根本原因。

　　迩桑却不偏不倚攀爬跳上顶部，直奔住机械生物最顶部，单手扣住一块不起眼的突起，暴力掀开，露出机械的失序中心。

　　直径二十公分左右的空间被熔成了空洞的半球，看不出焊接痕迹，每一处都是完美的曲面，光滑到无限平整。

　　金属壁中的杂质颜色斑驳，一道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极为醒目。
　　它不同于反光的金属面，呼吸一般吸收所有光线，无数触手从圆的底部展开，像进食而伸展触手的黏菌，几乎包裹了半个球体。
　　这个半球空间里空无一物。

　　迩桑拉下面罩，淡色的嘴唇噙着笑意，瞳孔因为兴奋微微扩散，眼尾几分迷离，流露出人类的欲.望。

　　“找到了。”

　　机械生物一顿，庞然大物轰然崩塌！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