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恶鬼》赵二月

1、故事终章

　　①

　　再次去修罗鬼道时，白雪掩埋了妖鬼的残骸，这里没有生命的气息，和最近传说的那样，安静祥和。

　　大阴阳师晴明和京都某位家主以及其他家族的阴阳师将此处成功封印，恶鬼丛生的修罗鬼道变成白骨森森的“妖鬼坟场”。向鬼王发起挑战的恶鬼，还未成功去挑战便被击败逃走，阴阳师们正寻找恶鬼的逃亡轨迹，准备将其彻底封印。

　　趋于冷酷的世界藏匿于白雪里，扑面而来的风把铃铛声撕碎。雪绕过秃树的缝隙钻进那把撑开的旧伞里，缘结神抬手拨掉雪。手指的温度将雪融成水，她才明白，她也是个血液滚烫的神明。指尖的红线颜色在变淡，这让缘结神想起了目送鬼童丸离去的那个大雨磅礴的傍晚。

　　狩猎鬼王的下场也不过如此，故事的终章永远是邪恶倒在正义的胜利呼声里。

　　她当然明白世间的种种在神的眼中都是渺小的存在，爱恨离别在高天原众神看来，不过一场玩笑。生死也是这般玩笑的存在，神从不在乎和怜悯众生。她不是个合格的神明，可当真正的悲剧来临时，她还是成为了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她给不了他救赎，无人能拯救他，她也眼睁睁看他步入地狱。

　　缘结神没有停留，她转身回去，今天冒着危险来这也只因为昨晚做的那个梦。她回到了神社，彼时的神社香火不断，成功结下的缘越来越多，她的神力越来越强。

　　②

　　昨日两个大妖来这里参拜，头上断角的那个大妖，特意嘱咐她将他和一旁那个花椰菜头的男人的线绑的紧些。

　　“无需你多言！你俩的红线那可像钢筋一样紧实！任凭再大的力气也掰不断！”缘结神拿出御守递给大妖，“情缘御守，看你们的感情比真金还金，本神给你打八八折，二十个金币！”

　　缘结神伸着手问那大妖要金币，那大妖倒不是很高兴：“吾与挚友的感情怎能轻易打折！这些金币你全部拿去吧！”

　　说着，拿出三十个金币放到结缘神手中。

　　这天下竟有不捡便宜的人？结缘神数着金币，再抬头那两位大妖已经离去。

　　她倚在门旁望着两人的背影，夕阳下两位大妖的身影被拉长。如此般配，天作之合。

　　晚上她便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她梦见鬼童丸拿着写着她名字的锁链坐在她床前，血腥味有些真实，他温柔的抚摸让她以为自己不是在做梦。

　　“我说过，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

　　“神明大人，你的信徒被惩罚了，你该如何庇佑你的信徒？”

　　她从梦中醒来，兀自将手放在脸上。白雪皑皑的世界让她清醒，她也鬼使神差地跑去了修罗鬼道。再踏雪回到神社，望着屋檐挂着的风铃，她躁动的心终于安静下来。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鬼童丸，就是在这个好不容易筹钱修好的神社。那个时候，在人间“胡作非为”的她正好被高天原盯上。缘结神感觉很可笑，明明自己已经被放弃，却还是被那些高贵的神管制。那些自私的神会因为一个可笑的预言剥夺一个神的神格，也会想借他人之手去杀无辜的神使。他们站在至高无上的位置，无限的权力让他们以世间生灵的生死取笑。

　　他们会分离相爱的人，会冷眼旁观人类对他们的祈求。世间生灵祈求他们庇护，可在他们眼里，渺小的生灵不过是无用的玩具。

　　③

　　她帮助向她求缘的大狐狸和巫女在一起，却被天神惩罚。她生气了，她不想和这群“伟大”的神明同流合污。她选择杀掉降罪巫女的神明，因此被惩罚降去神格。

　　她失去了神力，但又因为为大家结缘再次恢复神力，而这也让那些神明再次发现了她。她躲避，而此时的鬼童丸遭遇阴阳师的追捕。那个说要杀戮的人，在起步的那一刻就被阴阳师们阻止。他还没有碰到被刻在锁链上的鬼王，便被京都的阴阳师追捕。

　　“我讨厌人类，我讨厌虚伪的腐肉，正如世人厌恶我那般。我只喜欢杀戮，正如我喜欢……”鬼童丸站在雨里握着锁链笑了，“神明大人，你会救你的信徒吗？”

　　那时，大阴阳师晴明已经集结几大阴阳师家族去封印他。他不知道自己有怎样的未来，只想来这里看看。

　　“哈哈哈哈，你那么厉害，怎么会需要我的保佑呀，我这个穷的叮当响的女神还需要依靠给别人结缘恢复神力呢。”缘结神没有跨出神社的门。

　　她不能出去，那些神在寻找她，而她前几天才拜托稻荷神帮她设了躲人耳目的结界。稻荷神嘱咐她最好修炼伪装术，毕竟总不能躲在神社里。

　　“结缘啊……”鬼童丸脸上的雨水顺着脖子流到胸膛，“那我想要祈求和神明大人的缘分，神明大人，你不会放着生意不做吧？”

　　他笑了，清澈的目光让缘结神怀疑他是否是那个传闻中杀戮无数的恶鬼。

　　她咳了两声，云淡风轻地挥手：“哦哈哈哈，我虽然是个生意人，但也不是什么生意都做。像你这样秒天秒地人，我怎么敢和你有缘分呢？哎，看你被阴阳师追的那么可怜的份上，本女神就给你一个平安符算了。”

　　她拿出一个平安御守，一抬头，鬼童丸站在她面前。

　　“死亡会将它分开吗?”他眼里是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神明大人会保证吗？你的信徒如此信仰你，你应该不会骗我吧？”

　　缘结神往后退，笑着回应他：“你说的啥呀，不就给你个平安御守吗？我又不是长腿姐姐，我怎么知道生死那些事？”

　　“我听说最近有人在追捕你，是其他神明吗？”他低头看她，发梢的雨水往地上滴，“你应该听说了，阴阳师们在抓捕我，我暂时不能保护你了。你要好好呆在这里，不要乱跑。”

　　“嘿呀，什么抓我，本女神那么厉害，一个神愤之缘便把他们秒杀了。倒是你，却害怕起那些阴阳师起来了。”

　　“那些秃子为了奖励当然会无所不用其极，饶是我也无法保证全身而退。”他弯下腰盯着她的脸笑了起来，“哎，本来还在担心你，这下看来你可比我强大多了。”

　　“我不是，我是说……”

　　“好好活着，我说死亡也分不开，那就是分不开。锁链上有你的名字，你和我就是绑在一起了。”他突然直起身，退一步低头看她，“假如我可以活着回来，你也正好在这里，我想请神明大人为我结缘。”

　　“鬼童丸，我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所以无论如何我也想活下去。”他接过缘结神手中的平安御守，拿着锁链从神社走出。他再一次站在雨里，背影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缘结神望着他的背影，他没有回头，她也没有追出去。

　　时间好像停在这一刻，雨幕里那个身影渐渐消失。

　　④

　　外面有嘈杂声，缘结神猛然从回忆里缓过神，外面又热闹起来，原来是京都里的人来这里祈愿。她恢复笑容招呼大家，用忙碌把自己麻痹。

　　雪霁初晴日，神社来了一位小朋友。清冷的脸有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成熟，缘结神去招呼他，走近那个小朋友，她才发现这个小朋友是京都某位富豪家里的。

　　“我要给那家伙祈求一个平安符。”那小孩说。

　　缘结神皱眉道：“你不应该祈求情缘符吗？虽然我知道我牵的线不如源富豪亲手打造的线，毕竟他和你的线可是时间和死亡都无法割断的，但我好歹是缘结神，可以给你们的情缘锦上添花。”

　　那小孩脸突然红了，声音很是别扭：“才，才不是。我只是给他祈求个平安御守，他明日要动身去鬼蜮封印那个恶鬼，我怕，怕他突然死了。哼，我才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那样太便宜他了。”

　　缘结神愣住了，僵着身子递给他御守后问：“你说的那个恶鬼，是不是叫鬼童丸？”

　　“你怎么知道？”

　　缘结神伸出手看那条红线，越来越淡了，难怪……难怪……原来是因为他快死了。

　　“你怎么了？”小孩询问。

　　缘结神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小孩放下金币走出神社，缘结神望了一眼金币，源氏还真是阔绰。

　　那小孩又突然回来，缘结神以为他后悔给自己太多金币了，没想到那小孩问她：“回京都的路往哪走？”

　　……

　　⑤

　　她修炼的伪装术只能维持一小段时间，如果时间到了，她就会被发现。可是……她想了想，决定动身去鬼蜮。

　　缘结神没想到那么快会碰见鬼童丸，他伤痕累累，如果不是因为太过熟悉他，也许根本认不出他。

　　鬼童丸看见她时很吃惊，但还是对她笑了起来：“你怎么来了？神明大人也要来帮助阴阳师们封印我吗?”

　　他这样说着，却还是慢慢走近她：“我不是说了吗？你要好好呆在神社，不要乱跑，你要是被其他神明抓住了，这样的我可无法救下你。”

　　缘结神想扶他，手刚伸出却顿住了，涌到嘴边的话变成了：“快逃。”

　　“逃去哪里？”

　　“我不知道，京都的阴阳师已经快到了，他们会，他们会……”他们会杀了你，可她说不出口，她不想面对这个事实。

　　她说这句话时，好像听见了那些阴阳师的声音。来不及再跟鬼童丸说什么，她抓起他的手腕就要带他跑，但他反手把她拉回来了。

　　“你也知道，我逃不掉。”鬼童丸慢慢放下她的手，“我现在还活着，所以我之前提的那个要求，神明大人该兑现了吧。”

　　缘结神没有抬头看他，目光落在鬼童丸脖子里的那个御守上。他还真傻，御守怎么能这样戴。

　　“你知道的，这样是没用的。”

　　“我只是想让你承认。”

　　承认什么？

　　“本女神没有什么可承认的，阴阳师们马上就要来了，你再不走你小命就没了。”她想去拉鬼童丸，却被鬼童丸躲开了。

　　四目相对，久违的沉默。

　　⑥

　　缘结神早就不记得第一次碰见鬼童丸时发生了什么，鬼童丸说过，他们相识是在更早之前。缘结神在面对如此强大的恶鬼，自然是要怂包一些。

　　人们厌恶这样嗜杀的他，可缘结神知道，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地变成“恶”。鬼童丸是最干净纯粹的，他不是腐肉，是纯粹干净的孩子。他的过去，他所受过的伤，她全知道。她心疼这样的鬼童丸，在做一个怂包的神明时，她也会耐心地小心翼翼的维护他的心。在世人都认为鬼童丸是绝对的恶人时，只有她明白。

　　她明白，他自己也更清楚，可是栽到手里的也不过是一句“事已至此”。犯下所谓错误的人，就应该得到相应的代价。

　　缘结神突然笑了，阴阳师的声音在逼近，她自言自语：“是啊，你不愿意逃是因为你逃不掉。喜欢杀戮的恶鬼，在触犯了众人的利益后，就应该自食其果，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神明大人真是冰雪聪明。”

　　缘结神低着头往后退，“神明大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小信徒了。”

　　她听到熟悉的阴阳师在喊她，也感应到身后的众阴阳师在施法。那个干净的孩子在对她笑，她望着他，举起缠在指尖的红线哽咽着：“这根线已经断了，小信徒，对不起啊。”

　　那个少年仍在笑着。

　　她不忍心再看，转过身去就看见晴明朝她奔来。

　　人们口中的邪恶一定会被正义终结，何为邪恶？何为胜利？胜利者的正义就是正义。缘结神一步一步走向晴明：“不可结缘，徒增寂寞。再见，小信徒。”

　　阴阳师的咒法朝她身后的男孩施去，她的缓步行走被疾跑替代。

　　她呜咽的声音变成嘶吼，她在告别，她在哭。

　　她写了那么多别人的故事，生离死别都无法将缘停止，可这一次，她的那根线断了。那根没来得及由她亲手系上的线断了。

　　外出太久，已经有人察觉到她的动静，匆忙间稻荷神找到她，并将她带回自己的神社。

　　缘结神晃着御馔津的胳膊哽咽着：“我没有救他，他就在我身后，他死了，他死了。我没有救他，我明明……不，我救不了他，没有人能救……”

　　她写不出那个令人愉快的结局，对于京都而言，一个恶鬼的死亡代表京都的人们拥有了和平生活。对于她而言，她失去的不止是一个信徒。她甚至懊悔自己狠心告诉鬼童丸他们已经断掉的缘。

　　“我自始至终都讨厌悲剧。”缘结神说，“但除了我之外，这个结局，都算是喜剧吧。”

　　她笑着对御馔津说。

　　结局

　　冬日之后的春季，来神社的人越来越多，缘结神忙不过来，就招来几个打工的。她不怎么出门，因为高天原的神还没有走，不过御馔津有跟她讲那些神快离开了。等一收到通知，她就出去逛。一日神社员工给她看一个捡来的脏兮兮的御守，缘结神拿过来，看了两眼问她是从哪里捡的。

　　“神社附近的河岸上。”

　　许是从鬼蜮那里刮来的，缘结神拍拍御守让员工去忙自己的。

　　“看来我还是不怎么厉害，根本无法保别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