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渊落余晖》别点灯

14、14

　　沈炎瞬身赶到堂屋的时候，那里已然塌陷。

　　五个乡民模样的魔族已露了真面目，身形高大魁梧，面目丑陋扭曲，不似此间之人。他们目光呆板，行动滞涩，全不如之前所见那般正常自然。此刻正发出含混的怒吼，对着现了原形满地乱窜的小玉围追堵截。

　　小玉在逃窜中发现沈炎突然现身在面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三步并做两步急速冲沈炎而去，一头撞进沈炎怀里，小巧的兔爪死死勾住浅青色的衣衫，就这么窝着不动了。

　　她惊惧未散，全身的兔毛都还在随着急促的呼吸瑟瑟发抖。

　　沈炎又好气又好笑地把她搂在怀里，随手搓了两把头毛，然后将她平托在掌心变做个兔宝宝，并不顾阿凤的强烈反对，一把塞进了腰间的锦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好整以暇地抬起头来，望着在他身边围成一圈，却并没有上前动手的五个魔族，嘲笑道：“方才追兔子的时候倒是身手矫捷，这会子怎么不动了？”

　　那五个魔族面面相觑，似是听不懂沈炎的话，并未回应，只一点点地缩小圈子的范围，试图将沈炎和小玉困死在圈内，好方便他们一网打尽。

　　而小玉此刻有沈炎和阿凤在身旁，顿感底气十足，完全不再害怕。她大着胆子挤过阿凤，从锦袋里伸出毛茸茸的兔头来：“哥哥，他们现在没法说话了。”

　　“哦，怎么说？”

　　小玉委屈地叫道：“我也不知道呀！本来说得好好的，结果也不知他们是怎么了，突然跟中邪了一样，现了真身就来打我！喊他们，他们也是这样，痴痴呆呆的傻子一样。”

　　沈炎心下叹了口气，知道这兔子一向是指望不上的，也没再多问。

　　他看眼下情况，多半靠问是问不出来什么有用的情报了。既然小镇已毁，倒不如破着大闹一场，既可以清理一下这个地方的腌臜之物，又可以给那魔教一个教训，还可以让京州看到这里出了些什么事，可谓一石三鸟的绝妙办法。

　　沈炎正想着，身边的魔族见他站立不动，登时咆哮着向他扑来。

　　他顺势轻巧一跃，躲开一个迎面而来的利爪，落到旁边的花台上。同时，他举起右手指向天空，随着一个金光闪烁的光阵出现又消失，竟从地下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浑厚雷鸣。

　　只见下一瞬间，一条巨大的火龙破地而出，绕着他环行数周，带出的热气甚至烤焦了小玉兔耳上的毛。火龙喷薄着炙热的炎风在院中盘旋，一口气将五个被气流掀翻的魔族全都吞进了口中。

　　完成了沈炎的任务，火龙显得十分愉悦。它发出巨大的鸣音，开心地滑到沈炎身边，亲昵地用龙头蹭了蹭沈炎的脸。随后，呼啸着冲向沉寂的夜空，化为了转瞬即逝的焰火。

　　沈炎这才从花台上跳下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衫，从锦袋里拎出还在哭喊自己耳朵毛的小玉丢在了地上。

　　小玉幻回人身，哭哭啼啼地问沈炎：“哥哥，你看我的头秃了没有？”

　　沈炎此时正在注意外面的动向，头也不回地敷衍道：“没有，还是毛发丰盛活泼可爱。”

　　小玉瘪了瘪嘴，正要再说什么，忽然耳朵一动，忙一把拉住沈炎的衣袖叫道：“哥哥！外面好像不对劲！”

　　沈炎也已发现了外面的动静。

　　他猜到魔教那边可能知道了他们现在身在吉祥镇，必定做了什么应对。如果杀了这里的魔族，多半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但没想到会用全镇几百条人命给他们唱一出这么大的戏。

　　“这可真是大手笔啊……”沈炎冷哼一声，拍开小玉的手，“走了，我们去找星悬，这种事儿还是他比较擅长！”

　　-

　　沈炎和小玉赶到镇中心的时候，方才并没有露面的敏芳正在大开杀戒。

　　她站在小镇官道的路中央，指挥着命剑轻桃化分出数把分剑，各领一条粉色长绫，以她为中心，像蛛网一般四散开去。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梭群尸之间，所到之处无不使对手身首分离，随后被长绫绞个粉碎。

　　夜风阵阵，将敏芳的粉色衣裙吹得猎猎作响。碎裂的血肉像一场缠绵细雨落入天地，衬得本来娇小的女子凭空生出一种神挡杀神的狂暴气质。

　　沈炎看着这凶残景象，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又出现了一些小时候的恐怖回忆。

　　他不禁撇了撇嘴角，挑了个很远的地方站住，对敏芳传声道：“仙子！我去找我朋友，然后再回来助你！”

　　敏芳也不回应，只微微一点头，然后一个纵身，跳到另一处地方去继续施展了。

　　小玉正化作原形趴在沈炎肩膀上，被眼前景象吓得动弹不得，带着哭腔问：“哥哥，这个姐姐如果知道我是魔教的人，会不会打死我啊？你一定要帮我求情啊！”

　　沈炎叹了口气，心想真是说不好这两个姑娘到底是哪个更让人心烦一些。正欲转身去往镇外，就听一个熟悉的笑音自身后响起。

　　“灼华可是在找我？”

　　沈炎回头，正见到摘下兜帽的孟辰站在不远处看他。

　　一身新换的银色斗篷像高空银月般，在这浓黑夜色中摄魂夺目，叫人神思恍惚的俊脸上眉目柔和，笑意盈盈。

　　沈炎看着这笑颜，不知为何，只觉此时心头一股暖意涌涨，叫他感到开心，便也情不自禁冲着孟辰笑起来。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你看这——”

　　他高高兴兴地往孟辰身边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了孟辰身后的景象，顿时停下脚来，惊讶得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孟辰身后闪着无数条柔和的银光，每条银光上都串着很多很多同样闪着柔和银光的人族魂魄。

　　这些银光交织闪耀，好似一条落在人间的天河，乍眼看去有种形容不出当中奇妙的瑰丽壮阔之感。然而仔细一看，可知细长的银光其实是一种细细的银色锁链，正紧紧地捆着那些不知是何人的魂魄。

　　想必孟辰就是这么一路放风筝一般，拉着这堆人魂从镇外走来的。

　　沈炎呆呆地问：“这是什么？”

　　孟辰不在意地答：“人的魂魄。”

　　“哪来的？”

　　“镇外义庄棺材里和田间埋下的那些人。”

　　“你准备把他们怎么办？”

　　“唔……”直到此时沈炎发问，孟辰好像才第一次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处理这些人魂。

　　他歪头想了想，很直接地出了个主意：“烧了吧？”

　　沈炎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别胡说八道，只有鬼王才可以处理这些魂魄。”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托在下颌上，有些发愁地盯着这里上百的魂魄，思考着如何处理才好。

　　孟辰正百无聊赖地用眼睛追着远处的敏芳跳来跳去，看着她不停歇地杀着那些绞碎了身躯也能恢复，然后继续源源不断涌上来的尸人。看到无趣处视线一偏，正巧看到了沈炎沉思的模样。再细一打量，本来满含笑意的目光立刻在沈炎看不到的地方变得阴森冰冷。

　　“灼华。”

　　沈炎正在想办法，一时没有注意孟辰的表情，含糊回应道：“什么事？”

　　“你的手。”

　　“什么？”沈炎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看自己的手，笑着回道：“你看到那边那个厉害的仙子没？她是拈芳阁下任阁主，仙号敏芳，是受京州调令来调查魔族一事的。我方才与她有一点点误会，轻轻动了下手，一个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剑上。”

　　他终于见到孟辰脸上一副不是很高兴的表情，又补了一句：“仙子已与我解释清楚，也道过歉了，还送了一瓶贵重灵药给我作为补偿呢。”

　　孟辰听了，不置一词，只意味深长地多看了敏芳一眼。

　　趴在沈炎肩头的小玉看到了孟辰的表情，吓得赶紧团成一个球，把脸埋进了肚子里。

　　沈炎倒是抛开这事，有些兴奋地对孟辰说道：“我想到个办法。”

　　孟辰柔声回道：“你说。”

　　“这些尸人如果不把魂魄取走，那就没完没了。你把所有尸人的魂魄取走，然后送回鬼界，让鬼王处理。你是鬼修，应该能做到的吧？”

　　“可以是可以，不过这些魂魄已经被魔族污染了，送回去也只是销毁罢了。”

　　“所以呀，”沈炎献宝似的从锦袋里掏出不知何时又陷入酣睡的阿凤，秀丽的脸上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我们可以派出杀手锏！”

　　阿凤突然被弄醒，只睁着朦胧的睡眼看到周围有三双眼睛直盯着他，不知发生了何事。

　　夜风从几人间呼啸而过，不闻一丝声响，只有沉默和粉碎的尸人血肉在流淌。

　　半晌，空旷四周传来了敏芳冰冷无波的声音。

　　“你们准备聊到什么时候？”

　　沈炎哈哈一笑，在四下瞧了瞧，挑了个最高的地方一跃而上，低头向孟辰笑道：“星悬，靠你啦！”

　　孟辰盯着那如夜空中盛开的焰火一般的笑脸，也回以微微一笑。

　　刹那间，整个小镇就被铺天盖地的银锁链密密围住。它们从各个地方凭空出现，势如闪电，迅速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几乎是在出现的同一瞬间就将所有尸人刺穿，拉出尸身中的魂魄束缚起来。

　　远处的敏芳见状，停下手里的剑，将束着长绫的轻桃唤回了自己手中，有些疑惑地看向了沈炎等人所在的方向。

　　她正暗自沉思着孟辰的身份，就见一条银链向自己直飞过来。她没有防备，只稍微后退了几步，替银链让出路来。正待将轻桃收起，却见那条银链不偏不倚，正正打在轻桃剑身之上，“叮”的一声，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轻桃一折两段。

　　“呜！”

　　命剑与主人命中注定，身心相连，生死相依。此刻陡然折断，敏芳只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登时口吐鲜血，晕倒在地。

　　因着距离较远，沈炎并没有发现敏芳这里的情况。他在孟辰示意可以之后，朝着夜空把阿凤丢了出去。阿凤金红色的耀眼身影在漆黑夜幕中翩然划过，就像一颗来自天外的飞星。

　　飞星本尊极不情愿地在空中盘旋，让娇小的身形无限放大，直大到展开的双翅可以覆盖住整个吉祥镇内外。随后，他发出悠远缥缈的妙音长鸣，向着无垠的高空振翅飞去。

　　与此同时，地面上被锁梦束缚着的所有人魂，都在这镇魂曲中燃起了金红色的火光，明明烁烁连成汪洋般的一片，光芒万丈。

　　恰似天光破云，穿透长夜，带来了重生的希望。

　　沈炎有些着迷地看着眼前景致，朦胧感叹道：“真美啊……就是阿凤这尾巴着实寒碜了些。”

　　孟辰笑道：“你让他听见，你这手怕是不能要了。”

　　沈炎笑嘻嘻道：“不碍事，能解放这些魂魄，就是给我啄出个洞来也行。”

　　孟辰笑着摇摇头，半真半假地嗔道：“那不是要让我心疼死了？”说罢，他从斗篷中伸出手来，振袖一挥。

　　已经被净化过的魂魄们霎时化为点点星辰，乘着夜风凌空而去，飘然融入苍茫夜色之中。

　　沈炎望着萤火般飘忽远去的碎魂，轻声问道：“这样，他们就能去该去的地方了么？”

　　“自然能去。纯净魂魄生于天地，亦回归于天地。生生死死，生而为死，向死而生，循环往复，是为天理。”

　　孟辰微笑着，拂去尘埃般，抬手冲虚空放出了锁梦。

　　“你说是吗，鬼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