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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慕容世家外传(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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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世家外传(四)
吴思闻言,顿了顿道:“小的知晓了……公子,不到万不得已,还请公子不要以身犯险,小的既是应了夫人所托,则必要保全公子身家性命才是……”他盯着慕容无素,正色无比地道:“若是公子有个万一,小的万死难辞其咎,还请公子定要允诺!”
慕容无素不耐地挥了挥手道:“知晓了,现时可非是我有事,还得快些找到娘亲。”
两人言语间脚下不停,已到了后院偏厅外,只见不远处正是馨香水榭,慕容无素心中正自焦急,忽的望见那处有数个黑影,便轻声道:“那处水榭里有人!快去看看……”
他还未等吴思应声,已朝着馨香水榭奔去,待离得近了,不由心头一跳,“啊”的一声惊呼,他毕竟年岁尚幼,一时再难言语,浑身如坠冰窟。
只见那处正是有三名黑衣人,一名白衣人,俱是倒在一片血泊中,这番便是不去探,也知是死了。吴思紧跟而来,见了便皱眉不已,慕容无素惊得愣在当场,满头满脑俱是那一片血泊,见吴思过来了,忙转开眼,颤着手指着那处道:“你……你去看看吧!”
吴思见他虽是颤声,却毫不示弱,微叹口气,伸手在慕容无素肩上拍了两下,道:“公子,这番只怕是场恶战,你若是……”
慕容无素猛地挥开他手,沉声道:“你这是说什么呢?!都到了这还打退堂鼓,不嫌晚了吗?!”他上前数步到了水榭边上,一把鞠起捧水朝脸上泼去,一时凉意袭人,他方觉着清醒了些,那满脑子的血污立时消退不少。
慕容无素仰头看着天际,只觉一阵晕眩,忙甩甩头,伸手拔出随身长剑,走向水榭中那三名黑衣人处,举剑挑开他们蒙面所用黑布。
他细看了看,便皱眉不已,转身又挑开白衣人面上白布,一时不由很是疑惑,对吴思道:“这几人究竟是哪来的?我似是未曾在府上见过啊……”
吴思正蹲下细看,闻言道:“这便是小的先前提到的‘里者’,穿黑衣的叫做‘墨使’,穿白衣的叫做‘云使’,乃是‘修罗三使’中的二使。”
他忽的伸手将一名黑衣人尸身翻过,又细看了看他们身上伤势,对慕容无素道:“看这情形,这死的几个外伤甚轻,本是无碍,却俱是中了掌力而亡。”
慕容无素闻言一震,犹豫着道:“是爹爹动的手?”
他说着,也蹲下查看着几人尸身,眼见那尸身已僵直,有一人更是双目大睁,至死不能阖上,不由有些不忍。这般过了片刻,慕容无素便觉胸中一滞,看着死去的几人,心中烦闷不已,喉头发干,有些呕吐之意,便转过头去不再看。
吴思见状,忙将他一把拉起,正色道:“不若公子便在这处候着,莫要前去了。”
慕容无素一把甩开他,抢上两步出了馨香水榭,虽是面色发白,却强忍着道:“别说这些无用的了,我们快去找找,看这里可还有活着的,尚能得些消息。”
他脚步踉跄,稍有些力不从心,却仍是快步前行,半点也不拖延。
吴思紧跟着,颇有些无奈,只得道:“是,公子自己小心……”
待行了一盏茶时分,两人便到了中院回廊处,离得前厅近了,吴思忽的停住脚步,一伸手挡在慕容无素身前,自己上前两步,道:“公子,这处起还是小的先行吧。”
他言罢,也不待慕容无素应声,便已朝前走了去,两人这一路竟发现无数尸体,俱是慕容府上仆役或婢女,更有一些黑衣白衣人,或死于掌势,或死于兵刃之伤,无一人生还。
两人眼看这许多尸身,俱一言不发,心中忐忑焦急,手心里冷汗一片。那黑衣白衣人自是“里者”之人,死了便罢了,只是府上仆役多为孤苦之人,乃是慕容家主救济,俱是身怀武艺,对家主死忠,此时也死了这许多,两人却又不敢轻易推断,只得咬牙前行。
待到了回廊中段,慕容无素眼角一瞥,忽的轻呼一声,奔上去一把将地上一人抱住,吴思一惊,立时跟着上前,四下张望着,手按身边剑柄,也不低头,只沉声道:“公子,公子?!这是怎么啦,可是遇上认识的了?那人可还有救?”
他见周遭看来似是无人,便极快地低头瞥了一眼,这一眼过后,吴思便觉心中一震,又朝慕容无素看去,只见他面上坦然,手上却不住颤抖。
吴思微顿了顿,叹道:“公子……莫要太过哀伤了……”他自己却觉这话毫无用处,一时不忍再看,只因倒在地上的,正是慕容无素的婢女邀月,此时已是咽气了。
慕容无素轻轻放下邀月,伸手抚了抚她鬓发,道:“我平日总要气你,是我不好。”他顿了顿,又轻声道:“你做的冰糖梅子汤其实很好喝,我是故意说不好的。”
吴思低头看向慕容无素,轻声道:“公子……邀月姑娘已去啦……”
他见慕容无素哀伤,心中也颇有些感叹,正要拉起他,却见慕容无素已自己站起,拍了拍衣摆,看着邀月面容,皱眉道:“……你素来对我很好,我却总叫你头疼……”
他言罢,忽的转身朝回廊另一头走去,渐渐奔行起来,再不往回看一眼。
吴思紧紧跟着,却听慕容无素轻轻地道:“……你平日里说的,其实我都听进去了,你说的有理,我自然会听,你说不要太使性子,我知晓了,你说要勤练武功,我定会每日早起练剑的……只是有一点,我不能听你的……”他足下不停,两人已转出回廊。
吴思一言不发,只听慕容无素道:“……我要比谁都好,比大哥和小妹都好……”
回廊中满地血污,离得前厅越近,两人心中便更是突突地跳着,吴思忽的上前道:“公子,莫要再往前了……”慕容无素闻言正要开口,吴思却摇了摇头,紧紧盯着前厅那处。
慕容无素心中一禀,也看向那处,只觉呼吸渐渐沉重起来……
只因侧耳细听,此时那处前厅中,此时正有人声传出!
慕容无素倒抽一口凉气,正要往那处而去,吴思便一把拦住,轻轻摇头,皱眉看着慕容无素。他面色凝重,将剑柄一压,足下无声无息地朝着前厅慢慢地走去,如今这情势,他反倒一丝犹豫也无,手中紧握剑柄,缓缓地踱到了前厅窗边——
慕容无素愣在十数步之外,却不敢当真靠近过去,他知晓自己的轻功练得不算顶尖,这番定是不能像吴思那般靠近,若是被里边人察觉什么,可要前功尽弃。
如此一想,他便握了握拳,狠狠一咬牙,深吸口气,缓缓地对着吴思点点头,指了指脚下,无声地以唇形道:“我在这处,不过来,你细细听着。”
吴思见状松了口气,便也轻轻点头,不再看慕容无素,转而细听厅中声响。
慕容无素心中忐忑,七上八下,脚下却不敢移动半分,当真是度日如年,只觉浑身如入泥浆,胸腹满是杂草,恨不得伸手抓下。
待过了会儿,慕容无素心中焦急,一面又知晓不能莽撞,只得仰头看了看天,闭眼方要调息一阵,便忽的只听那处声响更大了些!
他一下转头朝吴思那处看去,只见吴思也是面色一变,慕容无素喉头一紧,手已按上腰侧剑柄,正待要拔剑上前,吴思却似是察觉般,缓缓对着这边摇了摇头。慕容无素见状一愣,暗暗一咬牙,又放下手立于一边,心中焦急较之先前更甚,不停朝那处张望着,却无法得知厅内情势,吴思又一脸凝重,不知是听闻了何事。
慕容无素不由微微上前一步,正要向吴思打手势,却只听厅中忽的传来一声脆响,似是何物撞碎所发,他心中一惊,还未回过神来,只见吴思猛地拔剑向着窗栓刺去!
这一剑之下,木窗立时经不住力道,一下裂成两半,吴思顺着这一剑之势便跃了进去!
慕容无素胸中一闷,瞪大了眼看着那粉碎的窗户,从这处可以清晰看见里边情势。
只见那里边已是堆了满地的鲜血和死尸,慕容无素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他一手掩住口鼻,仿若那鲜血腥味会弥漫渗透过来般,一手颤抖着按住剑柄,只觉眼前金星直冒,喉中一哽,一时难发一言。厅中吴思正举剑朝着个灰衣人劈去,边上还有交战的几人,以及那背对着自己的褐衣人——
那身褐衣沾上了灰尘和血迹,那背影看来虽疲累却异常坚定,那人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向对面的红衣人,那一掌似是缓慢又似是极快,带着绵绵不绝之势!
慕容无素再也难忍,轻声呼道:“爹……”只因他已知晓,这是慕容家主的“扶风掌”,是慕容世家最引以为傲的功夫。那红衣人也毫不示弱,只见她手上玉笛猛地挥出,带着森然与决绝,红衣翻飞中,交杂着褐衣的掌风——
电光火石间,两人的出手忽的都迟疑了半分,红衣人的玉笛终究没有击中褐衣人,而褐衣人的这一掌,却正拍在红衣人的胸口处!
翻飞的红衣上看不出有未沾染鲜血,却忽的不再清晰,那红衣人此时似是也瞧见了窗外的慕容无素,双目微眯,却已不能言语,只猛的吐出口血来。
慕容无素哽咽着,他本是早已算到了这些,算到了最坏的结局,到了这时,却满心的不愿去想,朦胧中似是听见自己的声音传来,竟是嘶哑着道:“……娘亲……”
吴思那边已斩杀了数名白衣黑衣人,那褐衣人却只是默默看着,此时方屈膝蹲下,缓缓抱起红衣人,略转头对吴思沉声道:“……全都杀了以绝后患,莫要留情。”
吴思手下不停,略顿了顿,便应声道:“是,家主。”
那褐衣人却正是慕容啸云,他看来有些疲累,身上满是血迹,却仍满目肃然,仿若那些血迹尸首俱是不存在一般,只默默地看着怀中人。
慕容无素呆立着,一时不知心中所想,满头满脑俱是一团乱麻。
倒下的是娘亲,娘亲中了爹爹一掌,爹爹却是全力而发……娘亲还有救吗?也许爹爹不曾那么绝情,尚有留下条活路来……又或是那一掌已中途收了力?
可若是如此……娘亲为何还不站起来?娘亲为何脸色这么白?爹爹呢……爹爹呢……娘亲就要死了,爹爹为何还不去找大夫……爹爹为何要这么狠心!
他颤抖着手握上剑柄,心中竟不停叫嚣着,杀了他,去杀了他吧……
杀了那个无情的人,为娘亲报仇……
可当手按上剑柄时,却怎么也不能用劲,如入泥潭般。
慕容无素狠狠捏着手中剑,忽的一声大喝,猛的使劲将之甩出,砸在不远处!
厅中桌椅东倒西歪,木窗裂成数块,颓然地躺在地上。祭祖时的香尚在燃着,一点点蚕食着青烟,夏日的闷热渐渐将鲜血的味道弥漫开,蝉鸣越发地大了。
慕容啸云蹲着,半抱起红衣人,伸手为她整理鬓发,扫视了眼厅中,见黑衣人与白衣人的尸首遍布,不由微叹口气,顿了顿,缓缓地对那人道:“……葬花,这么多年来,你终究是不能忘记当年的是非吗……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呢……”
宁葬花却笑了,看向慕容啸云,轻声道:“你不懂,这本就是不能忘记的,就算是……就算是数十年,数百年,这……这也是……”
她说着,眉间一皱,吐出口血来,面色更惨白了几分,却仍是缓缓地道:“……我们宁家有祖训,世代……世代子孙儿女,皆是不能违背……父亲因慕容家而故去……我……我自当……”她低声说着,面如金纸,一时不能言语。
慕容啸云伸手扶住她,看着宁葬花嘴角溢出鲜血,便抬手为其擦拭。
宁葬花轻声喘息着,道:“……我知晓的……便是用了‘昙花一现’,我也仍不是你对手……你的……你的‘扶风掌’……近日来练得越发精纯了……”她忽的伸手抚上慕容啸云衣襟,慢慢抚着,道:“……你素来不太懂得……照顾自己……我……我……”
慕容啸云握住她手,却似是有些颤抖,另一手轻轻抚上宁葬花面容,慢慢替她擦去额上冷汗,宁葬花却忽的转头看向慕容啸云身后,道:“……素儿……”
慕容无素一惊,如梦初醒般,浑浑噩噩地走过去,看着面色惨白的宁葬花。他却不愿去看慕容啸云,无论是作为慕容家主的那人,还是作为父亲的那人。
宁葬花伸手拉住慕容无素,轻声道:“……你竟自己回来了……这也好……也好……娘一直……其实娘一直都是最喜欢你……娘也不想把你送走……”
她笑了笑,抚上慕容无素眉眼,缓缓地道:“……我的素儿长大了……长得……很像你爹爹和外公……”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慕容无素不曾听清,心中一禀,喉中哽咽着,忙一把握紧宁葬花的手,急着道:“娘亲?我方才未听清,娘亲……”
宁葬花却忽的笑了笑,转头对慕容啸云轻声道:“……其实我……不后悔……嫁到慕容世家……”慕容啸云一怔,宁葬花握着他的手却慢慢松开,最终滑落在地上——
慕容无素见状,双目大睁,似是不可置信,他手一颤,看了看慕容啸云,见那人却面无表情,镇定自若地站起,不由心中一阵剧痛。
他紧紧握住宁葬花的手,只觉眼前一片金星直冒,忽的又变黑了,面上有些凉意,抬手一摸,竟是湿了一片。眼前宁葬花的面容不再清晰,他跟着便喉头一甜,竟“哇”地吐出口血来,头痛欲裂中,一切仿若又不见了……
十年后,慕容世家。
冬雪初降,大地蒙霜,时近年关,回廊上也挂起了红色纸面的灯笼,看来很是富贵祥和。婢女们平日里得闲时,总爱剪些窗花玩闹,此时便正忙着贴挂,玩的不亦乐乎。
慕容无素走过回廊,一群玩闹的婢女便忙着躬身行礼,他微点点头走了过去。
待正要转过一角,忽的顿了顿,转身对那几个婢女道:“你们空闲时,也给邀月的房里贴上几张,还有别的花卉什么,也都拿一些去,她素来喜爱这些的。”
他言罢,便朝着丛桂轩走去,今日照例是要去那处的。
此时年末的日子越发地冷,慕容无素呼出的气息立时化作白雾,他走过一段回廊,忽的停下步伐,看向回廊外,如今落雪尚未积起,却已染上一层银白。
昨日里,慕容啸云便给了他慕容家的令牌,前所未有的正色对他道:“……你可知你一旦接了这令牌,自今日起,你便是慕容家下任家主,从此再无退路……”
慕容无素想着慕容啸云话语,看着外边落雪,忽的笑了,转身向丛桂轩走去。
离当初已经不知不觉过了十年,这十年里,他练过诸般兵刃,学过多家武功,却终究还是选了玉笛,以及当日宁葬花留下的“昙花一现”和“千杀之术”。
他不愿修炼慕容本家的功夫,不愿练“扶风掌”。无论是从哪个方面,都不愿意。
昨日他思忖过一番,终究把令牌还给了慕容啸云,道:“我不做慕容家主,只要‘修罗三使’听我号令便足矣……从今往后,我便是‘里者’。”
他路过馨香水榭时,伸手折下一丛最美的腊梅,只因宁葬花素来喜爱这花。
慕容无素看着手中花,慢慢拂去上面的落雪,小心翼翼地捧着,走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