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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慕容世家外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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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世家外传(一)
慕容世家,丛桂轩,这是历代主母居所。
夏日的蝉鸣,荷塘的蛙叫,声声起伏;玉兰的花苞,夹竹的粉黛,暗香浮动。
红蕊看了看掩在云层后的月影,拭去额上的薄汗,轻轻合上窗,转身拿了个香炉,走出去,穿过长长的回廊,到了一间屋子前,扣了扣门,道:“夫人,是红蕊……”
她顿了顿,便推门走了进去,这里和往常一样,没有上门闩。
红蕊进了屋子,见昏暗异常,回身合上门。她将手上香炉放在桌案上,复又点上一盏灯,挑去了些残下的灯芯,端着缓缓走到床边,照着那床帏,看着里边轻声道:“夫人……夫人,您可是醒了?今日是祭祖的日子,合该起来了……”
此时方是寅时,天色仍是一片昏黑,尚未有人起来。只是今日却非比寻常,身为慕容家的女主人,自是该早些准备。床上的人“嗯”了一声,过了会儿,便坐起来抚着一头青丝,伸出手扶住红蕊,慢慢下了床。
这女子虽已不年轻,然姿容不俗,便是未施粉黛,也很是秀美,那鼻梁挺直,双目灵动,嘴角轻抿,只是眉角眼梢却带忧虑,隐隐有些倦意。
红蕊抚着她到梳妆台前落座,拿起木梳子,一下一下地顺着女子的长发,她手劲素来轻微,碰到偶有打结处,便缓缓解开,顺着梳下,丝毫不让女子觉得痛楚。
那女子闭了闭眼,又睁开,对红蕊道:“……素儿呢?着人去叫了吗?”
红蕊闻言,笑道:“夫人,公子向来不需着人去叫,他自己便起来啦,夫人大可安心。”
那女子点了点头,又道:“故儿和全儿呢?也都起了吗?”
红蕊梳着一头青丝,略顿了顿,轻声道:“是啊,夫人,大公子早已起来了,正在清苑练剑。小姐也起了,正在梳洗着,方才随侍的诗弦,茗烟两人已来报过。”
她说着,转身端来一盆温水,将手边帕子浸入水中,过了会儿待浸透了水,便拿出递给那女子擦拭。那女子接过帕子,轻轻拭了拭脸颊,忽的轻叹一声,转头看了看红蕊,轻声道:“你也莫要瞒着我,那丫头是在方姨那处吧?”
红蕊闻言有些窘迫,惭笑道:“是,小姐爱玩闹,昨夜闹得疯了,便歇在那里……”她托着女子长发,缓缓盘于头上,手上灵巧地一个转,便成了个结鬟式,很是精细。
那女子听罢,笑了笑道:“她若是喜欢往那处去,也不必着人跟着拦着,她自是觉在那处更舒坦些,我也不好约束,你们也别多嘴舌,好生看护就是了。”她说话间,伸手拿过桌上脂粉,略敷了些,使面上不致苍白便放下,看着铜镜中人,皱眉叹道:“唉……都什么年纪,还挽这结鬟式,已有些不太合适了,还是换了去吧。”
红蕊迟疑着道:“可夫人挽这发式很是好看,不是一向便喜爱这般吗?”
女子面上一凝,只略犹豫了下,便咬咬牙拆下鬓发上珠钗。只见那一头青丝立时便散乱着披下了,仍是沉声道:“莫要多言,既是往日旧习,今日起便换了吧。”她缓缓伸手抚上镜中面庞,一遍遍看着,忽的道:“这么多年了,已经这么多年了……难道结不结这发式还有分别吗?看着也叫人心头不踏实,总想起先前日子……”
那女子翻手拿出一支玉笛,慢慢地抚摸着,如同心爱之人那般,喃喃地道:“可这多年也算是没有白白蹉跎了,终于让我等来了这天,终于……来了……”
她轻声念叨着,目光却对着镜中,毫无焦点。
红蕊听着她言语,心中一酸,道:“夫人,既是已过去这么久,何苦还日日记着?”
女子不语,仍是看着镜中,伸手拿起梳子,递给红蕊。自己已伸手解开头上剩下发带,对红蕊轻声道:“换了吧,就换一个方便行动的发式,不必梳那么繁琐的。”
红蕊手一颤,似是想起什么,终是执起梳子,道:“是,夫人。”
慕容世家,雪香云蔚亭,夜色一如往常。
慕容无素起来时,天还是黑的,外边有些光亮,屋里却是漆黑一片。他微微有些不安,思及今日的祭祖,又有些不耐,便皱眉扬声道:“曲尘,邀月……”
这一声方罢,过了会儿,门外便传来脚步声,只见两个人影渐渐印在门上,笑语盈盈中道:“是,公子,来了来了……”跟着便有两个女子推门进来。
只见那两人一个着绿衣,一个着黄衣,一个灵巧,一个柔顺,正是曲尘与邀月。
邀月进门便点上灯,曲尘则端来茶水,帕子,伺候着慕容无素洗漱,一边给他穿衣,一边笑道:“公子可真正一会儿也不差,日日都自己起来,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别提有多快活,可省去了不少麻烦。”
邀月闻言,转头道:“瞎说什么呢,公子勤快,我们难道便可怠惰了?真是个懒丫头。”
曲尘也不恼,仍是笑道:“是,是,邀月姐姐教训得是……呵呵……”她手上不停,已是给慕容无素穿戴整齐了,只差外衫与头发尚未修饰。她一把拉起慕容无素,上下打量着,道:“公子可是一转眼便长这么大啦,今年一过,就是八岁了。”
此时邀月缓缓走到床边,给慕容无素披上外衫,笑道:“是,快要成大人了……”
慕容无素一直半闭着眼,此时忽的睁开,轻声道:“成大人了?成大人后,你们便不来陪我玩了吗?若是我成了大人,娘亲是不是便会对我好一点呢?”
邀月手上一顿,却不言语,只扶着慕容无素坐到桌边,缓缓给他梳着头发。
曲尘却愣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晌,方笑道:“公子怎会这么想?便是现时,难道夫人对公子不够好吗?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呵呵……”
慕容无素皱眉道:“可是娘亲为什么总不愿看我?我明明比小妹和大哥都好……”他话未说完,邀月已端来温水,递过帕子道:“公子,这便洗了脸,莫要多想。”她又蹲下,慢慢抚着慕容无素的鬓发,轻声叹道:“公子,这样的话,以后莫要轻易出口了,尤其是对着大公子和小姐,可千万不能说什么‘我是最好的’。”
慕容无素手上一颤,猛地扔下手上帕子,转头沉声道:“可我才是娘亲的儿子!大哥本就和我同父异母,如今大妈没了,娘亲虽是主母,却为何对他反比对我好?小妹更是……”
他顿了顿,稍有些犹豫,略低了声音,接着道:“小妹本就不是我娘亲的,可瞧着却比我这个亲的更得宠些……”他说到这,邀月一把捂住他嘴,摇了摇头,眼中带了些厉色,缓缓地道:“……公子,你可知你今日说了什么?”
慕容无素此时方惊觉失言,他年纪虽小,却已明白事理,往日不曾轻易出口的话语,实则心中便积怨已久,今日不察竟一吐为快,自觉后悔不已,便低头不语了。邀月看向曲尘,见她已是面色苍白,不由叹口气,转头轻声道:“公子,邀月这话不会再说第二回了,你且听清楚。公子今日所言,俱是一缕青烟,我们谁也不知,自是没有说过一般……”
她转头看了看曲尘,见她也点点头,便接着道:“至于大公子与小姐,公子更是万万不可再提,公子只做从不知晓这许多事情。夫人便是夫人,大公子便是大公子,小姐便是小姐……自然,公子也是公子,从无有何变化……现时公子明白了吗?”
慕容无素闻言,略握紧了拳,不言语,邀月看他一眼,又问道:“公子明白了吗?”
他这才顿了顿,略有些沮丧地道:“明白了,以后不会再提起,姐姐放心就是。”
邀月放下手中梳子,叹道:“是吗,这我便安心了……”
离雪香云蔚亭百步外的濯缨水阁,此时还是一片安宁。
月色朦胧,蝉鸣不止,夏日的闷热并未消退,回廊上却已渐渐有了走动声音。
算着时辰差不多了,芬方摇着薄扇,拿起帕子拭去汗珠,缓缓走到隔间点上灯,拉起床上帘幕,固定住两角,推了推床上的人,轻声唤道:“小姐,小姐……起来啦……”那床上人一动不动,芬方笑了笑,又推了推,道:“小祖宗,今日可不比平时,今日乃是祭祖,平日里你要怎么睡,我都不来理你,今日却得早些起来!”
床上人闻言,猛地一下坐起,叫道:“哎呀,今日原来是祭祖啊,糟了,昨日茗烟和我说过,我可全忘光了!这下可要被爹爹责骂,啊……怎么办啊……”
芬方掩嘴笑着道:“小姐莫急,现时起来可正正好好,不早不晚,尚能梳洗呢。”
她说着,朝外边喊道:“茗烟进来吧,小姐已起来了,快来服侍梳洗。”
一声方罢,门外走进个丫鬟,正哈欠连天地道:“是,姑姑起得好早……”
芬方笑道:“你们主仆两个倒是一副德行,俱是睡不醒的,呵呵……还不快醒醒!”她边说着,边打了盆热水来,端到床上人面前。只见这人是个女童,看来年纪不大,长得甚是清秀,一双杏眼圆睁,正仰头看着芬方与茗烟,嘴角带笑,正是慕容家的三小姐慕容温故。
茗烟正给慕容温故梳着头,忽的芬方却拿来只钗,对两人道:“用这个吧,挺好看的。”
茗烟闻言,接过一看,睡衣立时便没了,直赞叹道:“好漂亮的钗子啊!”慕容温故一愣,微微转头,只见那钗上满是青蓝光芒,竟是镶满了蓝宝珠的。那钗头是块祖母绿的宝石,整只钗子看来贵重无比,且精细非常,显是出自名家之手。
慕容温故忙道:“方姨,这怎么行,我怎么能随意拿你的物事戴着,且这物事如此贵重,我怕给弄丢了可不好。”芬方听了一愣,微叹口气,轻声道:“小姐莫不是瞧不上我的物事,觉着俗气了?也是,都是老东西了……”
此言一出,慕容温故急道:“不是,不是!方姨的物事,我怎会嫌弃呢?我是真怕弄坏了,且我也不常戴首饰,或许不适合呢,白白糟蹋了这好看的钗子。”
芬方笑道:“小姐今年已七岁了,再过两年,便是大孩子了,姑娘家的,怎能没一两件好看的首饰呢?”她说着,站在慕容温故身后,替她整理着一头青丝,缓缓地顺着,一点点盘着花样,盘好后便将那钗子斜着插上。她退后一步细看了看,又调整一番,笑道:“这不是很妙吗?茗烟你看看……小姐戴上后不也很漂亮?谁说小姐不能戴首饰了?”
茗烟看了看,也赞道:“真是很漂亮呢,小姐,你戴着真好看!”
慕容温故看了看铜镜里,那儿是个清秀女童,头上珠钗很是亮丽,她看了半晌,顿了顿,忽的叹口气,又伸手将钗子取了下来,低头道:“……爹爹不会喜欢我戴这些的……”
芬方闻言一顿,伸出的手又收回,轻声地道:“那……便不戴了吧……也无妨的。”她虽是笑着,却有些心酸之色,轻轻抚着慕容温故鬓发,默默地看着她,目光柔软无比。
慕容温故将珠钗收起,放进怀里,道:“可是方姨已经送给我了,那便不能收回的吧?”她眼中狡黠而灵动,芬方见了不由笑道:“自是不能反悔的了,你便拿去吧。”
芬方又转头对茗烟道:“你去给夫人那边报个信,就说小姐已起了,莫要担心。”
茗烟笑着应声去了,慕容温故自在一边洗漱,待芬方拿来胭脂,便犹豫着,终是推开道:“还是不要了吧,我素日里不喜这些的,且爹爹也不喜,便罢了……”
芬方顿了顿,叹口气,将胭脂盒收走,道:“便按你的意思来吧,老爷若是不喜欢,小姐便多遵从着些,夫人若是有责备,小姐也多听听,定是有道理的。平日莫要耍小孩子脾气,也莫要与两位公子顶撞,多忍让着些便是,纵是他们有什么不对,也得顺着。”
芬方将慕容温故拉起来,细细看了看,替她整理了衣摆,笑道:“好了,小姐。”
慕容温故看着芬方,只觉心头一暖,芬方身上的香气那么温馨,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扑到芬方怀里,笑着道:“方姨对我最好了,呵呵……为什么方姨不是我娘亲呢?”
芬方本是笑着,此时闻言却一震,立时脸色惨白,微微颤声道:“小姐你怎么忽然这么说?是谁叫你这么说的?小姐的娘亲便是葬花夫人,难道还能有别人了!”
慕容温故听她言语间有了厉色,立时慌了神,起身急道:“没有人叫我这么说啊……可是娘亲待我,还不如方姨待我好呢,我喜欢方姨,不喜欢……”她话未说完,芬方猛地一把推开她,微眯着眼,沉声道:“小姐!你今日糊涂了!怎的能这么说话?!”
慕容温故脸色惨白,吓得道:“方姨…方姨……是我不好,我再也不那么说话了。”
她缓缓地哀求着,看着芬方,又拿出那钗子道:“方姨送给我东西,娘亲从未送过我,方姨带我出去玩,娘亲从未做过,方姨给我梳头,娘亲……娘亲从未这么……”
她说着,忽的落了泪,看着芬方,轻声哽咽着,不言语了。
芬方见了,心头一颤,微犹豫了会儿,终是伸手拿了帕子给她抹泪,轻声道:“以后莫要再说那么不懂事的话了,夫人若是知晓了,该很伤心的,你也该长大些了……”
慕容温故缓缓点头道:“嗯……方姨,你别生气了,别生气了。”
这时门外有人沉声道:“三小姐,芬方姑姑,夫人请你们过去,一同前往祭祖。”
芬方拉起慕容温故,正色着顿了顿,扬声道:“知道了,你去回吧。”
芬方轻拍着慕容温故,抬眼看向窗外,这时天色渐渐亮起来了。
慕容府上,荷塘之旁,亭台楼阁,灯火宛然。本是闷热的夏夜,这历代习武的世家中,却隐隐带着刀兵的寒意,缓缓冲淡那一丝烦躁。树上蝉鸣不止,却逐渐淹没在人声里,院中花香浮动,却默默消融于脂粉中,天际月影尚存,却缓缓被朝日挤落。
阴阳交替,周而复始,一切都仿佛开始了新的轮转——
而今日是十年一度的祭祖之期,正是离那时辰近了,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