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翠沼

1、第 1 章

　　火车隆隆作响，快速远去的景色在瞳孔中连着一条绿色的线。

　　洛南脸色苍白，一声不响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边上的老太太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尼龙塑料袋，一股家禽的臭味隐隐袭来。

　　对面座的男女嘻嘻哈哈地尖声笑着，在怒骂声中毫不顾忌地抽着烟。

　　洛南一声不吭，努力屏住了呼吸。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徐莉买了一份鸡肉饭，盒饭还是滚烫的，她用手托住底部，捧到了洛南面前，抽出筷子帮她磨干净上面的木刺，塞进她到手里。

　　徐莉：“饿了吧，快吃。”

　　洛南：“你呢？”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捏着筷子。

　　徐莉催促她：“让你吃就吃。”

　　洛南拿起筷子，一声不吭开始扒饭，眼角还是红肿的。

　　徐莉忍不住叹气。

　　她这些年光顾着汇钱去了，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在亲舅舅家里，居然活得还不如一个保姆。

　　徐莉语气轻缓：“等下到了你叔叔家，记得要叫人。”

　　洛南点点头，说知道了。

　　饭粒被她戳得变成了饭黏子。她很饿，但一点也没有胃口。

　　洛南只从电视机里看到过棣城。楼房垒得像高塔，众生宛如蝼蚁般逡巡。

　　她像是一只小老鼠，灰溜溜地看着衣着光鲜的城市，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而又庞大，可她只有怀里的布包和刚见面，甚至称不上熟悉的妈妈，她的勇气从满格逐渐清零，最后化为无尽的茫然，手足无措地紧挨着徐莉。

　　刚下火车，徐莉就带着她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司机默不作声地候着，只在徐莉上车的时候低声唤了一声太太，继而对着洛南点了点头。

　　徐莉：“回去吧。”

　　她接了一个电话，称呼对面的男人为老周。她平淡地陈述了洛南到达的事实，并嘱咐对方一定要回家吃饭。

　　洛南后知后觉地发现，徐莉似乎嫁给了一个很有钱的男人。

　　她穿着一条看起来很昂贵的裙子，脚上的平底鞋沾着泥，但似乎是缎面做的。长途跋涉后，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依旧是无懈可击的迷人。

　　徐莉挂掉电话，捏了捏洛南的手，有意缓和女儿的情绪：“你周叔叔是个好人，不要害怕。”

　　“嗯。”洛南仓促地点了点头，低着头看自己的鞋。

　　黑色的布鞋，边缘已经泛黄，就算她努力刷得很干净，看起来也肮脏不堪。

　　她缩了缩腿，将自己的脚并拢，藏好。

　　“对了。”

　　徐莉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说：“你周叔叔还有个儿子，他叫周亭宴。”她看了一眼司机，继续说：“年纪比你大一岁，但是和你一样读初二。开学之后你们会在一个班级里读书。”

　　洛南对这件事接受良好。

　　徐莉还没有接她之前，村里就开始流传闲话，说她找个了有钱的老男人，争着当后妈。

　　平时一声不吭的洛南听到这句话，直接将手里的板凳扔到了碎嘴的婆子脚边，把人吓了一跳。

　　反正读完书以后她就要搬出去住，看到徐莉过得好她就安心了，要是这户人家不放心的话，她也可以签财产保证书，保证不沾一丝一毫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洛南有些忧虑。

　　被母亲带进新家的拖油瓶，身份总是很敏感的。她不是很擅长聊天，要是被认为是故意惹麻烦该怎么办。

　　但很快，洛南就知道，自己的忧虑完全是杞人忧天。

　　她在周亭宴眼里可能还不如空气有价值。

　　在很多年以后，洛南还会回想起这一天，站在楼梯上的少年瞥下的一眼。

　　他靠在楼梯上，无端地让人联想到无声无息出现的幽灵。

　　少年高高在上地看着她。

　　他白得让人心惊，带着莫名的易碎感，纤长稠密的睫毛搭着，在眼睑处垂下浅浅的阴影。脸上贴着的大块胶布却狠狠在这张能称为艺术品的脸上留下令人惋惜的瑕疵。

　　徐莉的目光在触及到周亭宴的衣角时，面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原本带着的笑也逐渐勉强，她抓住洛南的肩膀，尖锐的指甲抠进她的肉里，有些刺痛。

　　徐莉带着夸张得过分的笑容，将洛南推上前，手又紧紧地掐着她的肩膀，讨好地催促：“洛南，这是哥哥。”

　　洛南吃痛地嘶气，默默将即将出口地惊呼咽下。

　　一眼就能明白，这是徐莉口中的“周亭宴”，徐莉再婚对象的儿子。

　　但对方明显没有想要认下她的意思。

　　在洛南犹豫之时，周亭宴先开口了。

　　他的眼神带着洛南看不懂的玩味。

　　食指漫不经心地从脸颊一侧的胶布上划过，手臂松松垂下，自然地插在了口袋里。

　　他嗤笑一声：“我是独生子，哪来的妹妹。”

　　心里的大石落在了地上，明明周亭宴给了她难堪，洛南却没有半分不满。期待本就渺茫，现在只不过是认清现实了而已。

　　洛南抿了下唇，微微低下的脑袋抬起，在视线触碰到周亭宴白皙的下颔又蓦地将脑袋缩回。

　　他有点不太礼貌，洛南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未来的六年里，她不得不住在周家以便完成学业，她没有道理和周亭宴争执。

　　但说实话，她很羡慕周亭宴。

　　眼睛有些酸涩，洛南像只鹌鹑一样将脑袋缩回去，乖巧地被徐莉护在身后。

　　母亲身上的香味让人安心，洛南贪婪地将脸埋进温暖的香气之中，小指克制地勾住她的衣角。

　　徐莉：“晚上你爸爸回来吃饭，你今天在家吃饭吗？”

　　周亭宴哼笑一声，摇摇晃晃地勾着外套走下楼，懒散地回答：“倒胃口。”

　　徐莉：“好。”

　　她没有半分不满，反而殷切叮嘱：“记得早点回家，晚上可能要下雨。”

　　周亭宴将耳机戴在头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徐莉的叮嘱。

　　洛南凝视着自己的脚尖。

　　鞋上的污渍依旧碍眼，她狠狠用左脚蹭了一下右脚，只踢得自己又痛又痒。

　　光秃秃的脚尖似乎也在她的心口撕裂了一大块。这是周亭宴的家，也是徐莉的家，唯独不是她的家。

　　她微微抿住唇角，扯了扯徐莉的衣服。

　　徐莉转身，假装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笑意盈盈地握住洛南的手：“走吧，我们上楼看看你的新房间。”

　　女人的手是冰凉的，相反，洛南的手烫得像个热水袋。她一点一点从指尖轻轻握住妈妈的手，努力想要温暖她的掌心。

　　徐莉反握住她的手，紧紧的，她的手臂挨着洛南：“没事的。”

　　她在安慰洛南，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嗯。”洛南点点头。

　　徐莉给洛南安排的房间很偏僻，米白色的墙面点缀浅绿的藤蔓，同色系的家具衬得这间向阳的房间暖融融的。洛南几乎是第一眼就爱上了这里。尽管它并不算宽敞，但也比之前居住的地方好多了。

　　徐莉：“你周叔叔安排你和周亭宴一个班。你……”

　　她欲言又止，显然在担忧脾气不好的继子会给女儿找麻烦。可更加无力的是，她作为母亲竟然什么都办不到。

　　洛南摇摇头：“没事的。”

　　她并不担心这种事情会发生。

　　少年那双眼睛亮堂堂的，像是天上皎洁的月色，不染半分尘埃，就连恨意都显得明亮而美丽。

　　洛南伸出手指，指节粗糙扭曲，掌纹乱糟糟的，翻过面，手背是灰暗的黄色。

　　城里好吗？城里当然好啊。

　　她觉得乡下更舒服，可以自由地放空脑子，可她为什么来了。

　　她不想休息日在田里无休无止地干农活，帮助舅舅舅妈带侄子的同时还要帮忙做家务。一到冬天，冻疮就像杀不干净的细菌一样成堆冒出来，刺得握笔的手又痛又痒，裂开的创口中流出带脓水的血，弄脏了考卷，还要被同学笑话。

　　她真的，很羡慕周亭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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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点的闹钟准时响起，破碎的梦境反复汹涌，十三岁的周亭宴是一株带刺的玫瑰，想要触碰只得满手伤疤。

　　洛南下意识想要坐起来。

　　二十三岁的周亭宴箍着她的腰肢，将头埋在洛南的脖颈之中，嗓音中还带着朦胧的睡意：“再睡一会儿。”

　　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