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的江湖生存日记》南山结庐

13、第 13 章

　　他原来是被关在水牢的。

　　水牢建在地底，四面俱是铜墙铁壁，没有一丝光亮。他在黑暗中只能靠声音辨位。可是一座建在水里的牢笼除了水声还有什么声音呢？

　　他在寂静黑暗中，晃动双手上的铁链，听一听铁链相击的清脆声，排解无边的幽寂。

　　铁链由上至下，一共两根，分别将他的双手悬挂于头顶，拉着他，使他的头勉强浮在水面上。而自头以下的身体躯干，则浸泡在水中。他的双手靠铁链牵扯，手腕处早已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依稀可见森森白骨。他的双脚触不到地面，身体也没有倚仗，如一片枯叶，在水中浮浮沉沉。

　　水是一潭死水，人是将死之人。

　　他身上的伤口在水中发脓发臭，和这淌死水逐渐融为一体。

　　他，易辛，正在发烂发臭。

　　也许他快要死了。可阁主并不会让他轻易死去。

　　时光消磨的不知第几天后，晏二来了，按动墙边机关，铁链自动解锁，将他双手放开。他失去唯一的牵扯之力，慢慢向水下沉去。

　　死水漫过他的下巴，漫住他的嘴巴，将将要到他的眼睛时，他被晏二从水中捞起。

　　晏二问他：“为了一个妖女，你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值得吗？”

　　他还有力气笑，他说：“不是为她。”

　　或者说，不单单是为她。

　　他想离开暗阁，不单单是只为了观音奴，更是为他自己。

　　从水牢出来，他进了上层的死牢。

　　晏二将他放在稻草堆上，便转身离去。临出门前，晏二对他说：“你一直是我的榜样，易辛。”

　　他知道。

　　他看着晏二的背影，想起这十几年来一次次的血海厮杀。

　　暗阁从不养无用之人。

　　他从进暗阁的那天起，就努力让自己成为最有用的那把弩。

　　有用，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来。

　　暗阁的修炼就已经残酷至极。二十几个男童，被困在一间暗室。暗室里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没有光亮，只有一排排兵器。

　　白昊乾告诉这些懵懂孩童：“只有杀光所有人，成为这二十五人中的胜利者，才能活着走出这里。”

　　暗门缓缓闭合。易辛看着暗门后的白昊乾，这人身后有着唯一的光亮。那时他以为这是神明。

　　暗门关闭，暗室里只有二十五个无知孩童。

　　没人意识到白昊乾话语中的残酷性。孩子蜷缩在一起，在一个远离刀光血影的暗室角落。

　　可真的没有人来管他们了。他们害怕，哭嚎着拍打着墙壁，换来的只是身旁同伴更剧烈的嚎啕。

　　时间流逝，他们又渴又饿，饥饿冲破了理智。而一群十岁不到的孩童，能有多少理智呢？

　　试一试吧。不知是谁，在黑暗中摸索到一把剑，猛得刺向同伴的后背。

　　易辛想活下来。他无父无母，在街上流落多时，来到暗阁才吃到人生中第一顿饱饭。他还有好多饭要吃，他不能死在这无边的黑暗中。

　　他慢慢向后退去，脚下一声泠泠声响。他缓缓蹲下去，将刚刚踩中的武器握在手中。

　　暗门再度开启时，只剩易辛满面血污地站在暗室中央。

　　那年他八岁。从那一刻起，白昊乾教会了他如何作为武器活下去。

　　死牢里，除了他，还有别的活物。墙边“吱呀”怪叫的老鼠，嗅到腐肉味，试探地来到他身边，先是靠近，再是轻咬，最后啃食。

　　他毫无反应，甚至闭上了眼睛。被水泡得肿胀的腐肉，虽然还连着他的骨头，但已然无法传递更多知觉。他感受不到老鼠的啃咬，也不再奢求一线生机。

　　今年他二十岁，只想离开这里，或是死去。

　　但天不遂人愿。

　　随着一声惊叫，尹岳推开牢门，疾跑到易辛身边，挥退这些以人肉为食的硕鼠。

　　尹岳奉命为他诊治。小老头举着匕首，将他腿上的腐肉割下，再撒上伤药，用白布包扎。

　　他几日没有饮食，连抽气皱眉的力气都没有，却还有闲心在想：老尹头包的伤口肯定不会系上奇形怪状的蝴蝶结。

　　尹岳手上不停，口中却不断叹息，“阿辛啊，你这是何苦。你任务也算成功，何必非在阁主兴头上触他霉头，惹他不快，最后也只是你自己受苦。”

　　只是不想再当一把弩罢了。

　　“你是不是为了观音奴要脱离暗阁？虽然观音奴这孩子单纯可爱，可是七星教的人不好惹啊。老夫要是跑迟一步，就成了火场冤魂啊。”

　　在金桂树下，跳跃接花的雀跃少女，浮现在他脑海中。他嘴角止不住上翘。观音奴确实天真可爱。

　　“哎，我的尹宅如今成了一片废墟。这可是我大半生的心血啊，都成了灰烬。”

　　以后替你重建就是了。

　　“阿辛啊，别和阁主犟。在阁主心里，你还是有些分量在的。”

　　听到这话，易辛忽地睁开眼，直视着尹岳，眸中有异样情绪闪过。

　　尹岳接着道：“换做他人说要脱阁，早就被处死了。可就因为是你，阁主才命我来为你诊治，顺道再问你一句，留下来做暗阁最好的一把弩不行吗？”

　　不行，易辛再度闭上双眼。他很累了，从身至心，都对如今的生活十分倦怠。

　　“阿辛啊，阁主有爱才之心。他让陆饶来拷打你，是气得很了。如今他消了气，自然命我来救你。只要你肯点头应允，出了这死牢，你还是暗阁第一杀手。”

　　“这陆饶也是狠毒，下手这么重。”

　　地上的腐肉越堆越多，渐渐有了一小盆。尹岳把易辛身上最后一个伤口处理完毕，着手收拾起地上的腐肉和器械。末了，尹岳将他扶起，从旁边食盒中取出馒头和热水，将馒头撕成片，浸入热水中，做了一碗热馒头片。

　　热馒头片吃进腹中，易辛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

　　他看着尹岳，低声说：“多谢。”

　　尹岳瞧着他毫无血色的一张白脸，一时语塞，只能将他放回茅草堆中，从怀中掏出丹药，塞进他的手里。

　　“这药你记得吃。以后每日由阿恒替你送吃食。你好好想想我的话，我和阁主，都不想你受苦。”

　　“阿辛啊，别再自苦。”

　　尹岳提着食盒药盒，将要跨出牢门时，身后传来易辛微弱的声音。

　　这是易他今日说的第二句话。

　　他说：“老尹，你知道观音奴怎么样了吗？”

　　尹岳回头，见到易辛目光灼灼，不忍搪塞，直言道：“七星教带她回去了。暗阁早已收回在七星教中的眼线。我并不知具体情状。但我猜，她在自己家中定会过得很好。”

　　那不是她的家。

　　但易辛还是受到了抚慰，闭上眼，安心地睡了一觉。

　　阿恒做事一直妥帖，一日三餐，准时为易辛送来。餐食简略，易辛却拿起就吃。

　　从濒死之际被人拉回，腹中又有了热食，他思绪回转，不再求死。

　　只是今日十分反常，阿恒迟迟未来。

　　易辛盘腿而坐，一面等着阿恒，一面试图运功疗伤。陆饶执鞭，是下了死手，招招致命，鞭鞭入骨。他经脉受损，内力无法汇聚丹田，此时就是个废人。

　　他垂下双手，放在身侧，忽听得一声“易辛哥哥”。

　　声音灵动，在他梦中反复出现。

　　他倏忽睁眼，却见观音奴甜笑着站在牢门外歪头看他。

　　是梦？是幻影？他不确定。

　　可这个观音奴会动会笑，举起牢门上的锁链瞧了一眼，便施掌击碎。

　　门锁应声而碎，牢门悠悠开启。

　　观音奴三两步至他眼前，伸手扶他，“易辛哥哥，我来救你啦。”

　　她语气活泼，神态天真，可眼波流转间又带着一丝媚态。

　　两人指尖相触。观音奴改扶为牵，牢牢抓住他的手。

　　“你怎么在这？你的武功？”

　　是了，他从前不过是骗她。七星教中定有能人替她解毒，还她功力。

　　“先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

　　观音奴并不想和他多做解释，只催他快走。

　　她的手温暖湿润，握在手心，小小软软的，这暖意从指尖一直传到易辛心里。

　　两人一同踏出这牢笼，一路上他不住眼地偷瞧她的侧脸。她鼻尖上有一滴汗珠，想来是急忙赶路，还来不及擦拭。他伸手欲帮她拂去汗珠，却恍觉情形不对。

　　死牢是暗阁重地，今日却只有零星几人值守。而值守之人，如今都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嘴角还噙着血丝。

　　易辛蹲下，将手探在值守之人鼻下，却未感受到一丝鼻息。

　　“他们都死啦。”观音奴俯下身瞧他，圆圆的脸蛋上满是娇憨得意，“你们暗阁真如传说中那么厉害吗？怎么我今日来，遇到的尽是一些小废物？还不够打的呢。”

　　“你动的手？”

　　“是呢，谁让他们拦着我救你，易辛哥哥你瞧瞧......”她伸出手，举到易辛面前，努着嘴抱怨道：“可痛了，真不懂怜香惜玉。我可是小姑娘呢。”

　　他低头，接着过道火光仔细打量她的手。十指纤纤，玉腕纤细，肤若凝脂，宛如白玉，但这手上并无伤痕。

　　他还没问，观音奴便嘟嘟囔囔道：“就手上这条红痕，好疼好疼呢，是那个人划的。”

　　手背确有淡淡红痕，可这红痕太淡，不细看根本察觉不了。

　　“他们太坏啦，所以我将他们都杀啦。易辛哥哥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