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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司命(中) ...

  •   君息随意找了个地方,化出个一模一样的小院,又虚构出个一模一样的金鳞池、长星宫,一如当初在纯阳王城枯等与少昀交会的时候,所不同的是院中植了株重瓣垂丝海棠。

      幻海界中没有时间的概念,年岁没有任何意义。他日复一日地倚靠在屋顶的飞檐上,或者金红的池水边,望着漫天星辰出现又隐去,七彩霓虹凌空又消失,望着长风万里,烟岚流转,飞雪飘零,秋月如霜。

      有时他也拿出那颗玲珑骰子,或浮在眼前,或把玩掌中。那场千年一度的盛会上的焰火似乎恒久绽放在他神识中,漫天烟花火雨下烙刻的,是那人冰白冷厉又带着点不耐烦的面容。

      想得入神了,眉梢眼角都在不知不觉间浮上笑意。

      玲珑骰子每一对都是有别于其它的存在,寓意着两心如一、至死不渝的情意。少昀那颗应该早已同他原本的躯体一起在烈火中被焚成一缕轻烟,无论骰子也好,情意也好,记忆也好,洪荒神界之大,都只剩了他这一份。

      海棠树已经颇为高大,枝叶甚至伸展到了金鳞池。花瓣如雨而下,浓浓淡淡的红铺了他满身。他在其间沉睡又苏醒,清明又模糊,不知几万载春秋。

      身处这样的情境,尽可以随意幻想,却又丝毫没有幻想的余地。奢望太多太久,妄念太过美好,会愈加令人痛苦不甘,会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中彻底崩溃。

      然而那么漫长的岁月,那么深沉的心魔,那么强烈的思念,纵然是再冷静、再克制,又如何能做到全然清醒,完全不生出一丝一毫的期盼?

      渴望并不会因为压制而彻底消失,只会愈加沉积、浓郁罢了。当聚集到一定程度,经历时光的发酵,终将完全爆发,将他的整个天地炸得粉碎。

      无可阻挡。

      清醒的时候,君息也会想,少昀此时应该在做什么呢?

      是仍在长星宫中,或翻阅典籍,或闭关修炼,或化出真身浮在金鳞池上,挺着森寒凌厉的背鳍晒太阳,或聚水为亭,躺在上面沐着月光,像从前他无数次见过的那样?

      还是已经破开结界踏临外间,或与挑衅他的神魔一场打斗,或独自行走在遥遥路途中,或建功立业成一方霸主,或只是单纯在天地间,随着时光一起冷眼旁观苍生的爱恨情仇?

      又或者,他早已遇见了那个令他倾心的人。他们或一眼沉沦,如同当年的阿昀,或渐生情愫,如同后来的帝息。

      他们也许一起徜徉于天下,看遍五荒神界的景致,感受整个世间的烟火;也许找个风物绝好的地方,像他从前无数次渴求的那般,做一对再平凡不过的眷侣,家长里短,一日三餐,在朝阳透进窗户时相拥而醒。

      想得多了,神识逐渐沉入混沌,司命神君微笑着,又模糊睡过去了。

      半梦半醒中,似乎有谁步步向他行来。他没有动,乏得很,莫名其妙地,提不起精神。

      那人行到他身侧,站住了,似乎打量了他一会,冷漠寒凉的嗓音压抑着什么似的,在他耳畔响起:“君息,你这个伪君子,躲了这么久,终于肯出现了。”

      仿佛一串炸雷响在耳畔,神识刹那一片空白。君息骤然惊醒,却头昏脑涨,连眼皮都睁不开,一时以为也许自己在不甚清醒时陷入了一场幻梦。

      那人拂去他满身落花,握着他的肩臂,将他扶起一些,拥在怀里。

      他想,莫非是他寻来了么?他终究找回了从前那些记忆,寻到这里,寻到他身边了么?

      莫非他们历经那么多的苦难,那么漫长的生离死别后,终于越过了命运的天堑,终于有机会相守相伴了么?

      心里一时悸动难忍,他呆滞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不知为什么,那人今天的动作有些迟滞,像是精力不济。但他印象中分明觉得那人的双手应该是有力的,稳定的。

      他昏昏沉沉,几番努力仍是睁不开眼,只得暂且放弃了,迷迷糊糊地终于能开口:“少昀?你来了?”

      身后的人并不回答他,冷冰冰道:“你这个伪君子,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不就是想将我拘在此处!你最好赶紧放了我,否则待我破出结界,必定屠尽你这东荒帝城,将你也如这般囚禁起来,折磨凌虐到死!”

      不对。君息想,此时是太一法境中重生后相逢时,他身受散魂鞭之刑,少昀应该说:“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但是以后,我想好好待你。你若是都忘了最好。若是没忘,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但他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似乎垂着头,触在他耳边,慢慢道:“你我的缘分,早在今生之前就开始了。上天叫我遇见你,我便绝不放手。纵然天道不许,我也要逆天而行。

      多少年了,你从不在意我与你朝夕相对而不能真正拥有你,是何等的生不如死。既然你如此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他们更是非死不可。”

      疯狂阴鸷的嗓音,像是那些噩梦又突然汹涌而来。

      不!君息浑浑噩噩地开始挣扎,想,这好像是极南火漠的岩洞中,他中了瘴妖之毒,阿昀应该说:“我是天生不懂情,但我知道我心里想要什么。

      我说想得到你是真的,我说只想抱着你也是真的。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心悦于你,但我只想同你一起,生生世世,为什么你不肯信我?”

      一念方落,那人却蓦地暴怒,竟一把掐住他的咽喉,用力扼住,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往外挤,字字凶残,字字痛恨:“为什么你要抛下我自己走了?!为什么你要躲起来不肯见我?!为什么你从不肯问问我的想法?!从前在东荒帝城是这样,后来也是这样!

      你从我身边离开过多少次了?!为什么你从不肯为我停留哪怕一次?!你对我的用心全是因为祖神所托吗?!你心里当真就没有一点位置,能容下我吗?!你当真就要与我生生世世,生不相见,死不相扰吗?!……”

      声声质问,声声泣血,是他的心魔,他连一句都答不上来。比起躯体上的痛苦,那人不理解他的苦心、甚至为此恨他更令他难以承受。

      不!不是!我不能再毁了你!

      他想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后背抵着那人宽阔坚实的胸膛,咽喉上顶着那人铁钳般的手,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

      那手越收越紧,窒息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终至神识都几乎要彻底陷入无尽虚空。

      脑子里搅成一团泥泞般的混乱中,他忍不住想,为什么今日种种,同往常都不太一样了?甚至同他设想的都全然不同?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对,设想!设想?为什么他神识中会突然冒出这个词?难道这一切竟不是真的?只是他的想象?!

      那人离他如此之近,口鼻都几乎要触在他面容耳颈上,他却完全没有感知到那人的任何气息。

      君息骤然醒了,真正醒了。

      他的手正掐在自己脖颈上,是那只常年握剑的手。即使是在浑浑噩噩的幻梦中,也依然有力。

      海棠花瓣簌簌如雨,深深浅浅的红,心血般洒了满天满地。他倚靠在池边水榻上,四周寂静如死,只有他濒死般急促的喘息声,和花叶飘零的声音。

      哪有什么少昀,不过一场虚妄。

      他呆滞地坐了很久,几近癫狂的目光逐渐清明。抬眼四顾,唯见烟岚流转,长虹横空。

      当年决意踏进幻海界,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淡然以对,陪着那些往事过完一生。却原来,只要时光足够漫长,哪怕以他那般淡泊随缘的心性,回忆也是可以逐渐将他逼到疯狂崩溃的。

      除了岁月,哪有什么永恒不变。

      从一开始的完全遵从他的记忆,一切尽在掌控,到后来慢慢混杂,错乱,生出幻觉乃至幻象,有时甚至好几个时空不同的场景不同的少昀一起出现。

      直到现在,那些幻觉已经产生新的不属于他记忆的片段,甚至近乎有自主意识般,彻底偏离了他的控制。

      如今都会质问他、伤害他了。

      缘不在因,不在果,而在心。心有挂碍,如是故。无非他的心性不复从前的平和而已。

      掌中有什么异物硌着。君息摊开手,是那枚象征着天地认同的婚约的玲珑骰子。

      深情无悔,刻骨铭心,两情相悦,至死不渝,原也不过一场幻梦。当年再如何纠缠几世,再如何挣扎不甘,到头来,终究只留了他自己,连同记忆都仅剩他这一份。

      只是究竟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妄?他凭什么认定那些记忆就果然是他曾经经历过的?

      凭什么认定他就果然存在?凭什么认定他所处的就是真正的现世?

      那些从前为什么不可能是他的妄想?他为什么不能是一缕意念一个幻象?他所认为的现实,为什么不可能是一场幻觉?

      ……

      脑海中骤然涌出无数念头,像是有千军万马,以他的神识为战场,奔腾着,盘旋着,厮杀着,叫嚣着,谁也不服谁,一定要分出个胜负。

      颅脑几乎要当场炸裂般的剧痛中,君息安静而呆滞地看了许久,说不上是多少年,微微笑了一下,握着骰子,又慢慢躺了下去。

      长风浩荡,云岚飘拂。日月交替,寒暑错行。天光云影从幻海界的空中滑过,岁月也就在不经意间一起滑过了。

      这些年来,他清明的时候越来越少,恍神的时候越来越多,但他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也许发现了,但全不在意。

      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大梦一场,醒来后更加崩溃。

      相思入骨,如饮剧毒。若不得解药,就只能等着什么时候连骨骸都化为飞灰,连魂魄都化为烟云,方才能得解脱。

      有一天,感知到多少年都不曾动过的幻海界似乎有人踏足其中,君息睡眼惺忪地醒来,眼睫抬开细细一条缝,视线中只余一片红,是双目上覆满了花瓣。

      他的癫狂之状日益严重,也许他确然醒了,又也许,仍在幻梦之中。他依然枕着手,也懒得起身,甚至懒得拂开障目之物,只温和道:“有什么事吗?”

      等了片刻,他听到一个冷冷的嗓音回答他:“我曾经有个在玲珑节上缔结婚约、得天地认同和祝福的眷侣,但他带着婚约跑了。我要找到他,履行婚约。司命神君,可知道他在哪?”

      五感六觉都在那嗓音响起的刹那尽数断绝,君息彻底僵住,一时不知眼下身处是虚妄还是真实。

      然而下一刻,两根温热有力的手指将他眼睫上的花瓣一片一片拈去,如冰似雪的冷峻面容、烈烈如火的红色衣袍赫然撞进了他的瞳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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