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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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长阶一直延伸到祭台的最顶端，仿佛通往神明的眼瞳注视之下。祭台上天风浩荡，吹尽了浮云。
祭台之下，数十万纯阳族人尽数汇聚在此，摩肩接踵，密集如沙，恭敬而虔诚地仰首肃立。
君息被挟持着站在祭台最高处，身旁那人的烈烈红衣在他眼前飘拂，彷如腾起了焚天烈焰。
他的神识魂魄都像是被死死封印在了躯体中，想求那已然彻底入魔的人收手，想叫所有人都逃离此处，却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任凭摆布。
那人一把撕开他的衣襟，掌中的匕首泛着刺骨的寒意，阴鸷疯狂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把你炼制成活偶人，你就不会再违逆我，甚至离开我……你若不死，我将与你永存……”
朝日初升，天地一派清朗。刀锋落在他胸膛上的一瞬间，乌沉沉的死气自那人躯体中汹涌而出，飞速向整个纯阳之国铺展开来。
死气所及之处，数十万族人瞬间在君息俯视之下尽数化为森森骷髅。
身为王君，一个国度的子民却因他灭亡。而他只能站在祭台上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眼角流出血泪，空洞的眼眶齐刷刷“望”着他，哀嚎与怨气如同天谴雷霆般，轰然碾碎他的神识，声声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不！”君息终于嘶吼着，挣扎着，猛地坐起身，胸腔里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跳动，冷汗湿透了寝衣。
他仓皇四顾，直到眼神终于聚焦，熟悉的场景映入瞳仁，方才反应过来，他如今所处，并非祭台，而是纯阳国都最高级的学府，王城学宫的弟子寝居内。
眼下的他也并非前世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言行皆受邪术掌控的活偶人，而是重生后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是的，他重生了。
如今的君息，确然是本尊不假，却并非这个时候尚且单纯的少年储君，而是带着上辈子记忆再世为人的老鬼。
梦中所见整个纯阳部族灭亡的一幕，是他前世的一段经历的缩影，也是他两生两世的噩梦和无法偿还的生死债。
手刃仇人的冲动和灭族辱身之恨如同烈焰般灼烧着他的心。勉强压制着滔天的杀意，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历法牌，恍惚的神识终于想起什么，心神蓦地一震。
今日是王城学宫的重要日子——大祭司与纯阳王圣驾十年一至，检视官长之政|绩，考察弟子之操行。
按照规制，学宫所有人，下至弟子、师长，上至长老、宫相，皆需着礼服、戴冠冕，前往试炼场恭聆圣训。
但前世也正是在这一天，君息在恭迎圣驾时遇见了那个疯子——那个称得上是他，乃至整个部族的生死仇敌，无尽梦魇的疯子，自此纠葛一生，至死不得解脱。
前世的后来，那人继任为护佑部族的大祭司，却妄动私情，以至心魔丛生，罔顾律令礼法，罔顾道义伦常，罔顾天道震怒，将当时的纯阳王君强行拘禁在王宫内，肆意妄为，横加折辱长达百年。
甚至疯狂到为了施展邪术将他们永远留在那一天，不惜献祭了整个部族。
最后，那人固然在他眼前化骨而死，他也背负了灭族的罪孽，成为万世罪人，最终自碎魂魄，永绝轮回，本该就此彻底消亡于天地间。
却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一年前，他居然莫名其妙重生回在王城学宫求学、尚未遇见那人之时。
即使眼下的他仍是如同前世般，是最不受宠的少年储君、被某个权贵盯上的猎物、学宫一介受尽欺凌的普通弟子，但，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
违抗规制，藐视二圣，无非受一场酷厉责罚而已；但天下还有什么责罚，能比得过他，他们，整个纯阳部族前世的结局之惨烈？
重活一场，岂能重蹈覆辙！
不见也罢。
于是他收拢心神，简单洗漱完毕，连长发也未束，行云流水般在窗前的书桌上铺上纸，研好墨，拢袖提笔，挥毫泼洒。
正画到酣畅淋漓处，下了禁制的门被人十分无礼地推开了。
君息本能地手上一顿，几乎瞬间就挂出一副惊讶中带着点畏惧的表情，一边遗憾地想“这画又废了”，一边转头看去。
一角熟悉的红衣蓦地闯进他的瞳仁。分明是烈焰般的颜色，落在他眼里，却骤然化成了漫天漫地的鲜血，卷着数以十万计的森森白骨，缭绕着哀嚎痛哭、冲天怨气，充斥着死亡和毁灭的气息，洪流般自门口滚滚涌入。
脑子里“轰隆”几声，仿佛一阵天谴雷劫滚滚劈下，劈断了什么东西。他的神识和表情都有片刻的空白。
他终究还是在这一天遇见了少昀。
前世今生的命运轨迹偏离了一点后，仿佛在此刻开始重合。
记忆中，那时他的寝居被人下了禁制。为了不受惩处，他筋疲力尽地破开禁制，总算赶在最后到了试炼场。
谁成想却在试炼场最边缘，如今日这般，遥遥望着一个年轻人随大祭司登上高耸的训示台，红衣烈烈如火，面容如霜似雪，冷峻而恣意。
就像是特意去奔赴一生的冤孽。
他的劫难，纯阳部族的劫难，就此开启。
“重生”的身份要瞒过身边这些人，其实不难。左右他如今经历的，跟前世也几乎差不多。
但即使有多少人同他一样重生在这个世间，假如说天下还有他无从隐瞒的人，必定是这个前世的生死仇人。
少昀站在门口冷冰冰看了他须臾，眼瞳中是如同前世般别无二致的凶煞血腥之气，绕过屏风，径直往他而来。
他走得并不快，甚至称得上缓慢，却因着已经成年，身量极高，腿很长，这么点距离，实在无需几步。
君息瞬间收回目光，木然垂首，眼睁睁看着墨汁一滴一滴自笔毫滴落，晕染了已然作废的画稿。
前胸后背本能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虽然明知道那只是幻觉，却无比真实，像是仍有一把无形的冰冷的匕首在割划着他的血肉。
即使眼下是重生后的全新的躯壳，他的神识却还能记得曾经那人对他做过的一切，以及带给他的刻骨的感知。
刻骨，字面意思。
前世他浑浑噩噩被||操控着过了上百年，直到临死前才记起，当初少昀是怎样将他囚|禁在纯阳王宫内，花了整整一年，一刀一刀，刀刀深可见骨，亲手在他躯体上刻下那些繁复而精细的法阵，将他生生炼成诡异的活偶人。
邪术最终落成的时候，他的躯干上，自肩背至腰腹，几乎找不到半个指头大的一块完整的肌|肤。那些邪恶的线条、符号透入魂魄骨髓，诅咒一般，让他成为一个不算死人也不算活人的怪物。
君息不可遏制地手腕一颤，指节暴突，用尽全力才勉强克制住当场祭出千幻剑阵，将那人剁成肉泥的冲动。
一切好像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一切又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这个人是像他一般重活一世的孤魂野鬼，还是学宫时期尚且年轻、心魔未生的少昀？
如果是带着前世记忆重生的纯阳末代大祭司，他要如何瞒天过海，去逃避那人的执念，直到杀了他，替自己和那些无辜枉死的族人复仇？
如果是属于学宫时期与后来那些杀戮罪孽无关的少昀，他要如何去阻扰那人再生心魔？
他要怎么做，才能截断命运的轨迹，遏止自己重复前世的惨烈结局，也遏止纯阳的灭族之祸？
心神乍乱之下，一刻也不想多呆。君息面无表情，将墨汁淋漓的毛笔随手搁在笔山上，与那人错身而过，径直往外走。
无论那人是不是从前世追过来的恶魔，纵然心里的仇恨和杀意已经冲天而起，眼下却显然不是翻脸的好时机。他必须忍耐，徐徐图之。
谁知他尚未走到门口，随着身后一点灵力波动，寝居门上金光一闪，竟然重新落下了禁制。
大祭司一脉，素来研习那些神鬼莫测的符阵蛊咒之术。莫说他如今只是少年形态，躯体单薄孱弱，修为也水得很，纵然前世巅峰之时，也万万不是此人的对手。
他安静地站着，指甲死死掐进掌心，压制着提剑硬拼的冲动，强迫自己在脸上挂出个清淡有礼的微笑，方才转身，扯出一副疑惑且小心的语气：“这位学兄，有什么指教？”
少昀立在屏风旁，冷厉凶煞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三圈，方才冷冷道：“听说王城学宫有个储君，因着极不受宠，平常很是谨慎懦弱，横遭欺凌。
却不知这懦弱之人，如今竟也有胆量藐视大祭司与纯阳王。”
其言行举止，在素来以温雅得体、君子风度著称的纯阳部族，简直是十分无礼放肆。前世学宫弟子私下都将其当成一个惹不起的疯子，并非没有原因。
但在君息面前，比这更无礼放肆的多了去了。少年果然一副谨慎小心的样子，赔笑道：“所以学兄是奉命拿在下问罪来了？”
不知道这话哪里触怒了他，又或者他天生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那双眼中立时像是飞出两把冰刀，直直戳进了少年躯体中，寒凉刺骨。
按君息前世对他的了解，此人若果真是学宫时期的少昀，此时尚未有那些纠葛情意，当场发难将他弄死弄残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多虑了。
红衣的男人只是冷冷道：“我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二圣莅临学宫时，竟能拒不恭迎圣驾，安稳如故，从容作画。”
君息谨慎地微笑一下，小声道：“在下知罪，稍后便自去领罚。”
少昀却道：“不急这一时。我刚来，《学宫弟子守则之寝居部》第一章第七条，你履行一下。”
刚来就这么嚣张，果然前世今生，历经轮回，万变不离其宗。
君息勉强压制着祭出长剑当头斩落的杀意，仍是谨慎有礼地微笑：“不知学兄有什么需要在下代劳的？”
话刚出口，他骤然反应过来。
《守则之寝居部》第一章第七条：凡同寝弟子，先至者务须关照后来者，不分年龄，只论先后。
这是要与他同住一寝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