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魂》寒光逸

34、天下大乱

　　江南初定，民心不稳，朝廷因派晋王前往江都镇守，管辖江南江东。

　　再过半个月，杨广就要调任江都。

　　南北统一后，父皇多次大宴群臣；交还兵权；和各路要返回驻地的将领依依惜别；协同宇文家的人等定下将来的计划……近来他真是忙得精疲力尽。

　　他久候多时都没有得到素心的答复：到底要不要和嘉良一起跟自己去江都？这天，忙中偷闲，他遣任强去接素心。不想等了一个时辰，任强没接到人，回来说宫里和余家都没找到人，去南府问人，也没个头绪。

　　杨广相当失望，任强再禀告说：听清松说素心这几天都没怎么回家，就算回家也是睡一觉就走，不知道在忙什么。

　　杨广听了，眉尖挑起，道：“明天，你给我弄弄清楚，他到底出在干什么？”

　　翌日，杨广在任强的指引下，带了几个亲随，来到一个小宅院的后面，推开虚掩的木门，轻轻走进后院。

　　四周静悄悄，只有那边的屋子里传出阵阵“梆梆”的敲打声。

　　杨广摆摆手，示意随从分散警戒，他自己慢慢走近窗户，往里面张望，那是间刚刚翻新的屋子，四面墙皆涂得雪白，还什么家具都没有。他看到素心蹲在地下，拿着一只大木槌，好像在打造一个大澡盆……

　　他笑着，推开窗边的木门，正想叫她，谁知道素心被门开之声唬得一哆嗦，手中的木槌掉在上，她回头看到是杨广，才勉强笑道：“是你啊，大哥。”

　　杨广见她越发瘦了，面色发青，刚才的惊惶还留在眼眸里，心一紧，问道：“你……近来好吗？”

　　素心捡起木槌，淡淡道：“好啊，你没看见吗？我刚买了房子，正在装置呢！……不过，请大哥为我保守秘密。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事儿。”

　　“你在这里买房子？……素新，你不打算跟我去江都了么？”

　　“大哥，我想过了，还是让我留在长安吧”。她低声说道。

　　“为何？”他追问：“跟我到江都，嘉良也去，在江南，我们肯定大有作为！”

　　她移开目光，诚恳地说：“请大哥把我暗地里引荐给杨素吧，我——留在长安。”

　　素心的坚持让他觉得不能理解，他可以断定在素心身上必然发生过什么事，他皱着眉，问：“你最近有麻烦？……陈凤启来找你了？所以你要躲到这里？”

　　素心弯起嘴角，努力笑道：“大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没见过陈凤启……是这样的，我留在这里，一为照顾年老体弱的师傅，二为继续在宫中行走，更好为大哥办事，；三呢，我从前说过的话，大哥忘了？我认为我还是应该留在南大人他们这边，在中立的位置上才能发挥最大的影响力——如果我跟大哥到江都，那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大哥的手下了……把以前苦心经营的都毁了？何必呢？！”

　　她在一二三的讲道理，却觉得胸口郁闷，快要不能呼吸了……

　　她第一次体会到：心痛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着两人的呼吸声，素心迎着对方深深的注视，心里泪流成河，脸上却始终笑容不改。

　　杨广留意到了她唇上的伤痕和嘴角的淤青，便慎重地问：“这……？”

　　素心尴尬笑道：“小弟不才，扫灰水时从梯子上摔下来，磕的……”

　　他诧异极了：“你有必要动手做这些么？……这样，明天我就让人给你全办齐了，你就别忙乎了。”

　　“别，别。”她摇头：“不急，不急，我想自己亲手做一个窝，我就是要所有的物事都亲力亲为……”

　　对于素新的执著，他向来努力尝试去弄明白，于是他四周看看，发现还有门边的半扇墙需要扫上白色石灰，就走过去拿起草扫子，苯拙地往墙上刷去。

　　“嘿，嘿，我说大哥，这灰水可不是这样扫的。”素心见他把颜色横着往墙上扫，就过去指点他：“你看到了吗？要顺着旁边的纹路，从上往下……”

　　她一打岔，杨广倒是停下手，笑着侧头看她认真的表情。

　　阳光自窗户投射进来，落在她的脸上，身上，他不由自主地联想翩翩：难怪陈凤启这厮……啊！自己在想什么？！杨广心中一震，忙收回目光，继续涂抹……

　　外面几个新近从亲兵营提拔上来的侍卫窥见这一幕，纷纷在交换鬼祟的目光：晋王爷，俺们的兵马大元帅——蹲在地上抹灰水？！俺的亲娘哟！……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间杨广离开长安的日子到了。

　　辞别父母兄弟姐妹后，他带着侍卫随从要启程了。朝中很多大臣和朋友都来相送，朱澈贤更是当场吟了首长诗，依依惜别。

　　离开东城门，跨过护城河，走过十里长亭，他频频回首，都没有见到那个本该来送行的人。

　　骤失兵权的空虚和离开长安的失落、惆怅和伤感，化成一块大石，压在胸口。杨广骑在马上，因知道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他只能微笑着，把一切都藏在和熙的表情后面……

　　公元五九零年。

　　隋国灭掉陈国，实行南北一统的第二年。

　　一日，杨坚正和独孤皇后，幺儿杨谅等几个在御花园品尝时令鲜果。

　　太子杨勇一头汗的冲进来，大声道：“父皇，父皇！大事不好了！！”

　　独孤皇后心有不悦，沉下脸：“太子，莫要人前失仪！”

　　杨勇睁得眼睛都圆了，嚷嚷道：“父皇，江南大乱了！”

　　是的，江南大乱了。

　　南北两百多年来的分裂离乱隔绝，世代互相仇视，令到南方人民不能在短短的一年间就甘心臣服。大大小小的民变此伏彼起，一直都没停息过。

　　如今，传闻有人从中穿针引线，到处散布谣言，说朝廷要江南居民全部迁到北方去，借此号召各地民众一同起事，拿起武器，攻打当地驻军，杀掉由隋帝委派的官员，企图摆脱隋政府的统治。本来零星的民变在这年成了燎原之势，江南大地上杀声四起，一片混乱……

　　隋帝必须马上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军事镇压行动！

　　史万岁，高颖，宇文世家，杨素，杨广等纷纷上表要求率兵出征，平定动乱。

　　消息传到尚药局，欧天和素心对望一眼，不动声色。

　　他们这半年来收集了很多关于李维侍郎的资料，正精心策划着一个局。很多机关都齐备了，欠的只是一个机会——也许，现在机会来了？

　　忙完公务，他们先后回到余家。

　　南昭明已经在厅堂等她了。素心皱皱眉，又到了要跟他回南府的日子了。

　　——这是他们去年千辛万苦达成的协议：素心每个月必须回南府住上十五天。

　　他不肯放手。

　　对这个女人，他有多爱便有多恨。最重要的是：他们南家丢不起这个面子。

　　余庆曾多次和素心商量：按原计划做吧！离开长安，到南方去，从此隐姓埋名，不再理会世事。

　　素心冷静下来，对父亲说起自己的顾虑：如果自己就这样离开南昭明，昭明肯定会猜想自己是偷偷去找另一个男人——晋王，她绝不能为了自己而连累晋王。

　　当矛盾冲突尖锐时，也许应该缓冲一下？在她离去之前，她必须明明白白的做给昭明看：自己和晋王并无男女私情。

　　余庆只能摇头叹息。

　　于是，她留了下来。

　　在昭明多次软语相求之后，她同意回到南府，条件是南府半个月，余家半个月。

　　欧天见到南昭明，勉强打个招呼，便被余庆叫走了。

　　南昭明清楚自己近来在这里不大受欢迎，不过他熟视无睹，当作不知道，碰到每个人还是和以前一样笑着打招呼。

　　等厅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他盯着素心看了很久，才一字一句的说：“今天来得早了点，是想和你说件事。”

　　素心淡淡道：“噢，什么事？”

　　“淑芳她……有身孕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素心的脸，读着她脸上的表情，继续往下说：“我打算过几天就收了她做四房。”

　　究竟从何时起，折磨她已经成为他的乐事了？他在痛苦中快乐地一次又一次用无形的利刃刺向她……

　　素心的目光落在他的靴子上，他的脚在轻轻晃动，出卖着他心中的得意。袍子边精致的凤眼纹绣花——她认得是淑芳手艺。

　　昭明被她的冷静勾起无名火，他故意笑着说：“丽君盈儿她们很是喜欢淑芳，她这年来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准备破例热闹一次，让她风风光光地正式成为我的人。”

　　咦，原来这年来受委屈的是淑芳啊……素心想起他从前曾执着自己的手信约旦旦，到头来却演变成了这样子，男人的誓言，正如朱澈贤所说的：怎么听起来象个笑话？她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嘴角边嘲讽的冷笑……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恭喜恭喜，三喜临门，的确是有必要好好庆祝。”南昭明又升官了，如今他已经是右散骑常侍，从三品，再爬一级就可以成为中书省的侍郎，和他的岳父李维平起平坐了。

　　南昭明自觉象在和高手过招，对方防守得越是严密，就越发要挑对方的弱点攻击……他看不得素心的若无其事，他这些日子来所作的一切正是要摧毁她的理智和骄傲……如果能亲眼看到这个女人在他面前痛哭哀求，他一定会很开心，然后……也许从此会好好爱她？!

　　于是他挺直腰杆，一本正经地道：“素心，我近来很忙，这酒宴就交给你来操办。还有，淑芳害喜厉害——她这是头一次，这几个月你就不用到尚药局了，我会替你告假——你回家给我照顾好她，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素心觉得很可笑，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呢？因为恨？她从来没有做过对他不起的事；说到恨，好像自己更有理由恨他——毕竟是他在苦苦相逼，是他在时冷时热的同时，做尽伤害自己的事；毕竟在他身下把眼泪倒流的是自己，不是他啊！！！

　　这个面容依旧俊朗，但是表情却残忍的男人，他不就是想自己屈服么？不就是想看自己的眼泪么？他有没有想过，每个人都有底线的。

　　素心微笑着说：“素心卑贱之身，如何能服侍南大人最宠爱的娘子？若有闪失，素心便有十条命也不够赔……”。他娘的，以柔克刚，以柔克刚，不要发火，不要发火……她用尽全部意志去克制心里的灼得生痛的火苗。

　　昭明没有收到他预期的后果，心中憋闷得慌，狠狠丢下一句：“这事就这样定了，不到你挑三捡四！……我在车里等你，你马上回家！”。说完，起来走了出去。

　　清松从内屋悄悄走出来，他双目尽赤，低声道：“素心，他……一直这样待你？！淑芳她……”清松近来其实已经察觉到什么了，不过由于妻子的干涉，就没有过问太多，此刻他惭愧得说不下去，头上青筋突起。

　　素心暗叫不好，她苦苦忍耐隐瞒的事，今天还是被清松知晓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