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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头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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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期的阵痛渐渐过去,除了仍旧嗜睡和虚弱,孟往已经基本无碍了。
每天清醒的时间仍旧不多,这日他从睡眠中醒来,月余川守着他,悄声告诉他宫旭来了,在正殿中等他。
孟往怔忡了片刻,意识到宫旭是想见他。
第一反应是避开,但他如今身在天庭的地盘,只要对方想见,又怎么可能避得开?愿意等他苏醒,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他收拾好自己,跟着月余川慢吞吞来了正殿,宫旭不紧不慢地饮一盏茶,看样子已经等了一段时间。
月余川瞧见宫旭,习惯性张嘴要唤“老祖宗”,倏然意识到孟往在身边,又生生将喊人的话咽回去了。
宫旭起身迎面遇上他们,扫了月余川一眼,随后目光落向孟往,声音平稳:“虞弟,我们聊聊。”
孟往捏了捏拳。
……
月余川被撂下了,宫旭不允他参与这场谈话。
桃花源的云亭,仙风阵阵,云雾将亭子的地底儿一整个铺满,如白烟般流散。
一盏养神的茶递到跟前,孟往瞄了一眼,不接。宫旭面不改色,将茶盏搁在靠近他的玉桌沿边,开门见山:“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孟往哂笑出声:“你凭什么说我恨你?你不配。”
宫旭也顺他,点头重新纠正:“好吧,你不恨。”
孟往眼眸一眯,仍旧感到不对。
不,他恨。
他早就发现了,自己在宫旭这里不能保持惯有的冷静,因此当下只是尽量克制自己,闷声用极为官方客气的语气,问:“陛下有事么?”
“我想跟你谈谈当年的事情。”
“已经盖棺定论,有什么好谈的。”
宫旭微微敛了敛眼眸,重新抬眸看他,定声:“你没有什么想问的么?”
孟往微挑了挑眉尾,目光从亭外仙山收回来,不冷不热地笑:“那还真是有。比如,你杀了归觅?”
宫旭:“看来你什么都清楚。”
“那当然。”他咬字很重,眸中划过锐利,语调幽涩,“归觅被处决的时候,我就在看着你。”
他被火祭之后,魂魄被锁魂铃封印了,是归觅来将他的魂魄放走的,他才不至于永远被人族封印。
被冥王抓去鬼门之后,他找了机会逃脱,又重返了人间。而那次返人间,只亲眼见证了归觅被处决。
宫旭杀害了他,连归觅也没有放过。
他笑:“那还有什么好谈的?除了血债,我们之间已经不剩下别的什么了。”
宫旭稍蹙眉心,告诉说:“你说得不错,但我只是希望你明白,那时的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尽管这些事,是我负你的。”
他一句负你,孟往竟有些崩溃。说到底,他还是在乎宫旭的,在乎那些他为人时所拥有过的、为数不多的爱护。
宫旭长他六岁,他出生的时候宫旭就已经是少主了,这样年幼的小少主,可见的确是天赋过人。
他从小长大,就喜欢跟在宫旭身后,甜甜地叫他哥哥。族中长老也教导他们要兄友弟恭,这样才能共同和睦地领导人族。
因为他孤独,他缺爱,所以格外珍视对自己好的人。
即使到最后全族声讨他,但宫旭只一句“杀你,我做不到”,他也就信了。
“我很遗憾,”他说,“若是我早些看清你的猜忌之心,大概能死得体面一点。在你们眼里,我不过是趁手的工具,好用的时候就用,不好使了随便就丢了。”
宫旭眉头皱得更重,否认:“我对你,并无利用之心。”
晤虞出生的当晚,他的义父建安首领带他到空候帐中去,指着襁褓之中的孩子,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他是你的弟弟,也是未来的大祭司,你万要保护好他,要保护他一辈子。”
那时他懵懵懂懂,趴在婴儿的摇篮边,望着点大的孩子。那么小巧的孩子,看着那么脆弱,他伸手戳他的脸,他还会追着他的手指咬。
他知道这是极阴,知道极阴的命有多精贵,因此将晤虞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会为他挡伤,教他基本的武法,种他喜欢的花。
晤虞极阴招鬼,他也下令,若有能助大祭司护灵者,将配位长老,享全族之敬。
然后便有人研制了酒,可惜晤虞不耐酒,喝了一碗之后便醉了,并且酒品糟糕,一个人跑到河边去撒泼。有人来知会他大祭司撒泼,他还在议事,风风火火便去将人捞了回来。
“我好累的!我天天都熬夜……”
“小圆每次都跟我说要练武,可每次我路过,他都跟别人玩,骗子!”
“这大祭司,谁爱当谁当……”
发酒疯的晤虞口不择言,说了平日从未宣之于口的话。他向来乖巧,人族需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没有坦露过自己的真实想法。
那次醉酒让他看到了,即使被奉上神坛,他的虞弟依旧孤独、脆弱。
他能做的只是加倍对他好一点。
……
人族在他们的共同领导下,的确达到了史前最盛,他以为未来将更好,但族中流言渐起,说大祭司有不利之心。
而他自然不信,原话是——胆敢疑大祭司者,杀无赦。
直到燕煌之战,人族大败,之后族中的流言便渐渐盛了,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而他也必须考虑那些牺牲的将士们的命。
然后有长老谏言诛杀大祭司,冥王亲自来人间招揽晤虞等一系列事情。
“首领大人,您切不可因爱护幼弟的私心,误了全族人的性命!”
“大祭司的种种,还不够您认清吗?”
“大祭司留不得,臣等请诛杀之旨!”
那个时候晤虞已经被软禁了,全族怨声载道,几乎所有的长老将领和道者全都进谏请诛。
而他还在犹豫。
但晤虞的一言之词,跟整个人族比起来还是太微不足道了。作为首领,他必须为人族负责,他没有机会去赌晤虞的真心。
那个深夜他彻夜未眠,归觅闯进了他的王帐,长跪不起。
被拖下去的那一刻,归觅望着他,声色俱厉地指控所有人。
“你们从来没有真正接触他,只远远看上一眼,就说他冷若寒冰。你们只是看他扬起不知朝着谁的刀刃,就说他沾满鲜血!你们根本不懂!”
而他一言不发。
处决大祭司的御旨虽迟但到。
“晤虞心怀鬼胎,包藏祸心,今日火祭于此,以慰人族。”
这句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祭坛之上,晤虞透过烈焰投来的那个眼神,绝望、暴戾,“宫旭,我早就说过,你若怀疑我,想要我死,只要你说,我大可自行了断!”
但此起彼伏的讨伐声将辩驳的声音淹没了。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因为这一句话,他眼睁睁看着晤虞,看着自己本该一辈子保护的人葬于烈火。
而他只能握紧手中的那把长剑,高据上位,一滴眼泪也不能流。
那把剑,是晤虞第一年任大祭司那年,主持九月九日祭礼的祈剑,送给了他作祝福的礼物。
……
孟往已经厌了,忽然大笑,说:“你也是心怀天下,只是我们道不同,政见不合,为此也吵过。不能让人族冒险,所以选择除掉我,我都懂。”
“如果你对我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就该让我恨你!”他猝然出手拂开那盏茶,茶盏摔开,流水淌了满地,又被烟云掩盖。
他明白了,宫旭竟然是想与他和解,但和解二字也淌着血,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你的迫不得已,我明白。”他忽然冷静了,无比理智,几乎没有语气,“只是伤害已经造成,我流的血,受的伤无法挽回。在世人和我之间,我活该被抛弃,所以……”
“或许成千上万年后,我会原谅你。但现在,不行。”
如同此盏,覆水难收。
“哥,我们……都变了。”
他说完这句,踏出云亭,头也不回地离开。
宫旭看着他走远,将目光挪至远处的云山。
没来得及说,他不求孟往的原谅,只是希望孟往不要避开他的补偿,不要一个机会都不给。
良久,他才缓慢吐了几个字:
“——废物天道。”
明明晤虞有神约,是晤虞还活着的时候天道就给出的,按理说晤虞注定成神。
可他后来知道,因为晤虞体质极阴,而神仙的体质皆属阳,故而还没来得及转换体质,晤虞就被他封印魂魄了。
之后魂魄被归觅放走,又立马被冥王派人前来逮捕到鬼门中去了。
晤虞根本来不及走神约。
他曾亲眼见过晤虞在深夜去偏僻的山坡,独自坐在那里与鬼族的小地灵玩,那些小地灵圆头圆脑,有着大大的耳朵和眼睛,没有攻击性。
晤虞以为自己天衣无缝,无人察觉他与鬼厮混,但他却看到了。
这事是他偶然发现,也的确刺激了他的猜忌,作为了晤虞亲鬼的证据。却原来只是一个孤独的人寻求慰藉的方式。
——是人亲手将他推向了鬼。
……
云气飘开,他忽然瞥见云亭地面上的那杯盏,孤零零地仰躺着,没碎。俯身捡起来,重新稳稳当当搁在桌边。
天庭本来还该有一位小元帝。
因为不能赌,所以如果重来,他也不见得敢说不杀。他们之间就是这样,即使有兄弟之情,结局却注定。
晤虞没有错,归觅没有错,空候没有错,那些为了自保的族人也没有错,谁都没有错。
过得久了,才发现,自己被这个荒谬的玩笑嘲弄,从头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