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土人间》总有明月要揽

43、第四十三章

　　那块金鱼长命锁，也随着祖父的离去一同被烧毁在了遗物里。

　　杨千月捂着胸口，沉声道：“我祖父确实叫杨代，在我小的时候就听府里的下人们说他晚年得到一笔不义之财，没有人知道银钱来历……估计就是地隐说的那么回事了。抱歉。”

　　杨浅真：“你不用和我道歉。”

　　“那你就忘了这些吧，一直想下去你心里也不好受，当我什么都没说。”杨千月起身，猛地晃了一下头，欲将脑中混乱的神思清除出去。

　　这安慰人的方式，还真是不客气啊……

　　杨浅真欲言又止，抬眼看他一副头痛欲裂的模样，他便暂时放下那段上代人的恩怨，道：“我尽量忘了。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天书已经被地隐收回，再想知道那群神仙的事也很难了，你刚刚看了许久，可还记得内容？”

　　“记得……但需要时间理清，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先回去，过几天我去找你。”

　　杨浅真点头，顺着地隐特意给他们留下的水陆通道回到岸上。

　　杨千月送他离开，晃荡着身子回到寝屋，看了眼床榻上安静沉睡的李风间，宽衣解带后爬上床，困倦地裹紧了自己，头脑昏沉中，他的手碰到了李风间的身体，温热的触感，让他感到无比安心。他情不自禁地抚摸了对方一阵，而后紧拥着他沉沉睡去。

　　梦里，他听见了低沉的歌声，男人的声音缱绻温柔，似乎就在他耳边呢喃……

　　“春水满江南，三月多芳草。幽鸟衔将远恨来，一一都啼了。不学鸳鸯老，回首临平道，人道长眉似远山——”少年人朗朗的读书声在苍翠的林间响起。

　　“山不似长眉好。”一个男人的声音接了话茬。

　　“你来了，坐。”少年向着来人笑，坐在夏日的林荫里弯着明亮的眼眸。

　　身姿挺拔的男人缓缓坐在他身侧，脸色平静，一言不发。少年也只是继续看书，吃了个果子后，他才看着对方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来了也不和我说话，只是坐在我旁边，又不是在看我，你到底为什么总是来找我？”

　　“没什么，只是想在你身边待一会儿。”男人眼眸低垂，并无悲喜，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少年皱着眉头瞅了他一阵，起身看了看山脚下的炊烟，收起古旧的书本，背起身侧的干柴，说：“好吧，我知道有人的地方你是不会去的，我现在得回家吃饭了，那就再见？”少年拖长了尾音，似乎有些不舍，他犹豫不决，终是跺脚咬牙道：“你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我早都告诉你了！”

　　“我的名字？你唤我鹿蜀吧。”

　　“鹿蜀……好，我记下了，你叫我康回就好。”

　　“嗯，我知道。”他点头。

　　“你知道，可你一次都没有叫过我名字，我以为你忘了呢。”

　　康回叹气，本来只是随口抱怨一句，不料对方却异常认真地看着他道：“我不会忘的，永远也忘不了。”

　　他一贯平静如水的语气，第一次有了点涟漪，激荡着传入康回耳中，在他那年幼的内心里掀起了万丈狂澜，他第一次看清眼前人的眼睛——金色的瞳孔。他从未见过的色彩。那一瞬，他感到自己正在被神明注视，忽而降临的虚荣让他捏紧了手心，他感觉得到眼前这个不知名的强大生物对自己存在臣服，他的目光给了他征服一切的欲望，他要得到世间一切注视，他就应该是众望所归。

　　年轻的康回带着心底蓬勃生长的野心，身子随着心中的欲望微微有些颤抖，他早已不自觉地丢下了背上的干柴，一步一步走向鹿蜀，伸出汗渍的手抚摸上对方纯净无垢的脸庞，俯视着对方纯澈的眼睛，他道：“你是为了我而来的，对么？”

　　他保持着坐姿，仰头看着对方的眼睛，漆黑的色彩，就像他初生时看到的天地，让他想回到那个不需要思考生死的诞生之所，他平静道：“是的，陛下。”

　　话音刚落，周围的场景便开始分崩离析，眼前的少年康回带着那抹充满野望的笑意消失在他眼前，只一晃眼，他又回到了识海中心。

　　鹿蜀看着身边四处奔流的记忆洪流，失神许久。

　　又一次，他又一次去见了记忆中的康回，还打破禁忌与记忆中的人对话，明知这样会扰乱心境，他却总是忍不住想改变那个人。虽然……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任何人，再去一千次一万次，他都会情不自禁地为记忆中的康回臣服，就是他这份生来的忠诚给了康回无上的权力，促使他变成了现在的模样，这样的心胸狭隘，阴鸷多疑。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想着普渡众生的热枕少年，为了保持天庭的纯净，他容不下神兽，容不下任何存在情欲的神仙，从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断绝凡人登天的路途开始，他就已经不再是鹿蜀心甘情愿臣服的人了。

　　如果再不阻止他的所作所为，待琼霄殿回天之时，他和麒麟，还有玄鸟都逃不了一死……可现在只是记忆中的凡人康回他都无力对付，更别提现在那位至高无上的天界之主，再这样下去，一向习惯对康回言听计从的他，或许在面见康回那一刻，就连此刻保护麒麟与玄鸟的决心都会丧失。

　　鹿蜀无力地叹息一声，盘腿坐下，恍惚中看到了一个人影正在喊他的名字。

　　画面逐渐清晰，那是一个笑得可人的少年，身上的锒铛美玉随着策马的动作发出动听的乐声，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和当初的康回一样，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他喊道：“风间，有我陪着你，你就不要寻死了好不好嘛。”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我咯，我们一辈子在一起不好吗？看这副情景，除了我你也遇不到别人了，我俩注定生生世世纠缠。”

　　“风间！不要不理我了，你快看！夕阳是不是很美！”

　　“……很美。杨千月，你能不能好好骑马，不行就下来。”被雪花喷了一头唾沫的李风间如是说。

　　“哈哈哈！谁让你不理我，雪花咱们走，让风间追我俩！驾！”

　　杨千月……

　　看着画面里一人一马逐渐远去的背影，鹿蜀若有所思。他还记得这个凡人，虽然比起玄鸟和麒麟，这个人在他记忆里留下的印象不算多，但却异常深刻，明明也没和他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但偶尔，他眼前总会浮现出这些凡尘的细琐小事。

　　光是看着这些平淡的日常，他的心便不自觉沉静了下来，那个人一定对还是李风间时的他来说异常珍贵吧。或许，他就是那个能让他舍弃对康回的绝对服从的人。

　　蛟宫主卧。

　　地隐看着手里的纪年天书，寻思着这物件本该存放在琅嬛，怎会流落凡人之手，实在蹊跷。更蹊跷的是这天书从天地初开之时开始记述，重达万斤，时至今日已是凡人不可能拿得起的重量，怎么那两个凡人却能翻开，这可不是人力能做到的事，莫非是哪个神仙在暗中协助他们吗？那这天书肯定也是他故意留给那二人的吧。

　　这样费尽心机，你到底是想让他们知道什么，抑或希望他们做到什么……

　　不过说到底，依靠凡人之力又能做到什么呢？还是说那位留下天书的神明纯粹是在拿凡人取乐？啧……若是这样就太恶劣了，全天庭也找不出几个这样无聊的神吧。

　　罢了，静观其变。

　　地隐将天书放至一边，感受着湖底传来的阵阵动荡。

　　天宫再次拔高了，离他的理想又近了一步，只要登上天庭，越过龙门，他就能再次褪鳞，成为真正的龙。

　　母亲啊，好好看着我吧……到那个时候，希望你会因为曾经对我的绝情而感到悔恨。

　　他的眼底绽放出无限寒霜，整个湖底都因这一瞬而彻骨了许多。

　　他永远忘不了褪麟失败的那天，母亲将他推入井底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这世间最无情的言行也比不上那时她那对冰冷的眼眸，这是他人生唯一一次感到痛彻心扉，仿佛全身的鳞片都随着那道目光分崩离析，瞬间剥落，血肉撒满一地，哭声震碎四野，即便他苦苦哀求，那个女人也还是没有为他停下步伐。

　　那一天，她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丢进了宣山的无垠之井，这方魔井正如其名，井底无穷无尽且没有一滴水，传闻掉落进去的无论是神是魔都再不可能爬上来，没有蛟龙赖以生存的水更是完全断绝了地隐生还的可能。

　　她明摆着要他死。

　　但他让她失望了。在井底的那些时日他早已记不清，漫长的年月对他来说都是转瞬即逝，待他从井中逃离时，这天地已不再是兽族的天下，他的母亲也早已不知去向，也许是死了，也许还老态龙钟地在某个角落苟延残喘。他曾耗费百年在四海之内寻找那个女人，怀抱着满腔的仇恨，他要看到那个女人惊愕的面容，如果她知道自己没有死，她会愤怒还是失望？光是想想都让他觉得无比兴奋。

　　可那个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在世间留下片刻蛛丝马迹。他的仇恨逐渐被消磨，唯一没变的是，他还在寻找那个人。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化龙……只要能化龙，就证明了当初她抛弃他的决定是错误的。所以，任何妨碍他登天的人，他都会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