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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日出 ...


  •   9.
      雪天的公路难开,簌簌的粉雪飘洒到挡风玻璃上,视野也跟着模糊不清。但我的驾驶技术是大学时萩原教出来的狂野作风,又是人命关天的时候,于是一路脚便没从油门上抬起来过,风驰电掣般跟着导航冲向山脚。

      我们得到消息略迟,饶是如此抵达定位时附近也已经围了一圈人,车灯与路灯将几十平方的停车场照得亮如白昼,远处靠近山脚的位置能看见闪动着红蓝光芒的救护车,近景则是四处摆放的路障和身着荧光马甲的交警队员,我刚把车子挺稳,副驾和后座就各传来关门的响动,两道人影先后下车,萩原走向一旁被警察盘问的车队,慢一步的松田则绕过来敲敲我的车窗。

      “车上待着,别乱跑。”他嘱咐,顺手从外套内侧翻出警证,“结束了我给你电话。”

      时间紧迫,我咽下多余的语句,只是点头:“你们自己小心。”

      “这时候倒会说点好听的。”松田扬眉,勾了勾嘴角,“行了,不是多大事,等我们回来就好。”

      整理好外套,他转身走向人群,背影被场中刺目的白芒映成深黑,有种沉默而坚实的稳定感,昔日会为一桌涂鸦手足无措的少年成长至此,足以让一同长大的朋友感到陌生,我将脸颊贴在方向盘上,侧着头目送,也许毕业就职当真是个分水岭,许多人越过去,向前走,走到彼此无法窥测的世界里,或许是一场无可阻挡的告别。

      可我讨厌被人抛下的感觉。

      叩、叩。

      不知不觉竟然在路边阖眼小憩,再醒来是因为车窗上的两声敲击,我拨开滑到眼前的发丝,隔着防窥膜瞥到一张半生不熟的脸,往记忆里深挖,很快想起,我放下车窗。

      “秋山先生。有什么事吗?”

      外界的冷空气和对方的话音一同而至,“打扰了。”他说,仍然是守礼的做派,闻言先是道歉,然后才拘谨地道,“警局说过会这边要为救护车清道,萩原先生让我过来带您去能停车的地方。”

      倒也合理。我低头翻找手机,果不其然在未读邮件中发现一条,大意与秋山说的差不多,于是合上屏幕,转头开了副驾的门锁。

      “先上来吧,”我对车外的人示意,“抱歉,刚刚睡着了没看到。”

      秋山赶紧摇头:“不,本来就是我们这边给您添麻烦。”

      两个半生不熟的人遇到这种事,依日本人的习惯光是客套就够他在冰天雪地里冻成冰雕,我索性不再搭话,只朝他笑笑就拉上车窗,随后侧门打开,高挑的人影钻进来,比起刚刚离开的两个显得清瘦许多,穿高领毛衣和牛仔裤,属于学生的书卷气打扮,唯有袖口与掌心处蹭上黑灰,膝盖处也略有磨损,大约是在警察来之前试过翻越公路。

      我启动车辆,提醒:“隔层里有创可贴和酒精。”

      许是没想到第一句先谈这个,秋山愣了愣才回:“谢谢。但我没受伤,只是当时想爬下去看看,但是被其他人拉回来了。”

      原来如此,“这种天气搜救会很困难,还是交给专业人士来的比较好。”

      “车队的人也这么说,”他脸色被冷风冻得苍白,有气无力地笑一下,“但……摔下去的是我很重要的人。”

      我抬起头,用余光扫了他一眼:“……抱歉。”

      “没事,您的判断是正确的。”秋山反倒宽慰起我来,“我不是擅长运动的类型,冷静下来考虑,当时下去了也只是增加负担而已。”

      此言不虚,他看起来更像是本科时那些文学院的男生,温和有礼,措辞谈吐都保留三分余地,但对不够了解的人评头论足是不恰当的,我便让话题悬在这里。车厢中只剩呼吸声,黑暗被树影拉长得无孔不入,又一盏路灯与我们擦肩而过时秋山才开口:“前面左转,是急弯,压一下速度,过去后再左转。”

      我依言照做。萩原没选错人,秋山是个极好的向导,尤其在这种树影遮天蔽日,信号时断时续的山路里,他细心熟记每条岔路,通过的要点,需要避让的障碍,也有足够的果断,在一个上坡时倾身过来扶住方向盘的角度,让车辆在极窄的弯道平滑地拐过,才退回去,轻声说了句“失礼”。

      车子顺利地越过小路,在半山腰的平台停下,左侧望出去是起伏的山峦,右侧则是城镇密布的灯光,空气一时静极,能隐约听到山下搜索的呼喊。

      “果然人不可貌相。”停稳后我道,“不愧是车队的人。”

      “只是熟练罢了,”秋山平静地答,也许是听多了类似的评语,“我对赛车没那么着迷,一开始也只是陪朋友来而已。”

      此情此景着实让人很难不多想,“就是刚刚出事的那位?”

      少许的沉默,秋山苦笑起来:“不愧是萩原先生的朋友,真是敏锐……”他吸一口气,又用紧绷的面色把它吐出去,“我现在没法不去想这件事。”

      我在这个时候察觉萩原把他送来和我作伴大概有某种深意,毕竟学生时代长谷川叶良的一个突出特征就是所有人的情绪垃圾桶,耐心,共情,守密,我在这方面做得很好,以至于高考三方会谈时老师一度推荐我去当保育员,一份对学历和分数要求不高又有保障的工作,可以想像当时班主任的百般费心,只可惜我最后辜负了这份好意。

      山上孤寒,夜色中林涛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有压迫的窒息感,身边的大学男生衣着单薄,似乎随时都会被深林吞噬,我想了想,从后座翻出两瓶果汁,用作挽留。

      “这有点黑,”我说,“不急的话陪我坐一会吧。”

      秋山看起来有点惊讶,但还是点头说好。我开了随车音响,万幸松田往里放的最后一张碟是蓝调,随性舒适的旋律于黑暗中起伏,我们随意地提起一些话题,从萩原到车队到秋山的朋友,他说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友,却有截然不同的性格,对方是更为张扬而热烈的那个,凡事有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的勇气,现在想来是长处也是不足,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樱花盛极必衰,想必人也如是。

      讲到这里他沉默,情绪铺满了车厢的每一寸角落,许久之后才化为声音落到实处:“我不想成为阻碍,但也不想赛车带走那个人,像今晚一样。”

      “如果是长谷川小姐,会怎么做呢?”他最后问道。

      我缓慢地抬手,指尖抚过方向盘。类似的问题从萩原入院的第一天起我就反复叩问自己,如果这个行业真的这么危险是否应该出手阻拦,可萩原虽然好说话却不是在大事上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类型,而比起他来说更难办的是松田,从小就对拆解情有独钟的家伙找到自己的天职,作为友人除了祝福实在说不出其他的话语。

      但我确实无法接受他们消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所以。

      “其实你都有答案了吧。”

      我将皮质的磨砂感刻印在指腹:“这种事旁人说来总是轻描淡写,但你早就自己做出了选择。我刚说了,你的技术,经验,实力,毫无疑问已经是车队的人。”

      “你放不下的,就只能跟他去。”

      话说出口的瞬间也有些犹豫,友情这种东西是否需要上升到生死相随的地步,但生命中终究有些人是不一样的,至少此刻车厢内无人提出异议,山风在林间细细低喃,身边的人温和地笑一笑。

      “不愧是萩原先生的朋友。”他重复道。

      “我当你在夸我了。”

      剩下的时间在一种奇异的安宁中度过,果汁还剩半瓶时我听见下方的车道上响起汽笛声,顺势坐直,果不其然几分钟后一辆面包车开了上来,后座走下两个人影。秋山夜视比我还强些:“看来是搜寻结束了。”他道。

      我们下车去交换情报,得到的结果比预想中好些,人找到了,现场诊断多处骨折,似乎有脑震荡症状,出血量略大,但车改装后的防震不错,搜救又及时,所以还有生还的可能。送萩原和松田过来的同是车队成员,打的就是送完人就接秋山去医院的主意。漆黑的山上不是叙旧的地点,几个人就此道别,我刚打算回车上点火,就看见松田从面包车后座把三人份的行李箱也拿了下来。

      面包车轰隆隆地开走,留下三个人和三堆行李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我问。

      松田满脸一言难尽,指指萩原:“这家伙涉嫌对重大交通隐患知情不报,隐瞒风险,真的追究起来要写渎职报告的那种。警局的人也不想真把刚帮了大忙的家伙送上内审,所以就当不知道,叫我们赶快离开本地。”

      “他不是停职期吗?帮人还帮出麻烦来了,”我顿时头疼,“我可不开夜车,这路上来就很难开了。”

      “那就不开。”罪魁祸首倒一脸轻松,转头去看平台下的灯火楼宇,“在这里等日出也不错。”

      这当真是神奇的一天,我以出门爬山开头,却以被当地警署驱逐出境结尾,现在还不得不和两个男人缩在一辆车里等着看六个小时后的日出。好在两个男人的绅士风度还没全都还给学校老师,分析情况后慷慨地把后座让给唯一的女性补眠。不过车上总归睡不安稳,几个小时意识沉沉浮浮,最后是被电话铃声惊醒。

      我用手梳着头发坐起身,只来得及捕捉到萩原拿着手机下车,另一侧的松田看起来状态没比我好多少:“看来警校不教在车上怎么安心睡觉。”

      “啰嗦,你不在的话我就抽烟过夜,更清醒。”

      互相抱怨也无济于事,索性远处的天际已由墨蓝转淡。我放弃睡回去的念头,开门下车,身后传来同样的开关门声,萩原站在平台边缘附近合上手机,见我们出门,就轻轻招了招手。

      “秋山的电话,那边确认脱离生命危险了。”他汇报,着意看了看我,“他让我朝你道谢,说你昨天的话给了他很多启发。”

      “不愧是长谷川相谈室,”松田打着哈欠评价,“稳定发挥。”

      “我怎么不记得我干过那个。”我伸手戳在他脸上让他闭嘴,又转头看另一个,“还有你,故意的吧,把他送过来。”

      萩原讨饶般双手合十,在胸前拜了拜:“抱歉抱歉,当时他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我倒也没有多恼火:“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换了谁都会上心。”

      “……从小到大的朋友?他这么告诉你的?”

      “不是吗?”

      我歪着头问,那些沉郁在昨夜的感情太过隐秘,至少于我而言,只有同样经历的人能感同身受。遥远的地平线处泛出的暖光,日出时天空短暂地被映成赤红,我眯起眼睛,准备迎接刺破混沌的晨曦。

      如同这将落下的日光一般鲜明,萩原研二悠然地开口。

      “是女友啦。”

      如此笃定。

      (空想白昼·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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