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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告别 ...


  •   26.
      刚走红时我们接受采访,是每个火过的艺人都会有一遭的那种披露过去个人经历的访谈,问题大同小异,从走上这条路的契机到对音乐的热爱,最后收尾的问题很有趣,大概是从经纪人那里得了嘱咐,想额外体现这个新生组合对梦想的执着,主持人问:如果人生重来,你们还会选择音乐吗?

      凛说:会。

      我愣了一下,然后也说:会。

      因为粉丝不需要第二个答案。

      但现实的情况却往往复杂得多。

      回到高中那几年,POLARIS表演名单的名额有限,通过店长的审核仅仅是第一关,店里的各个领班也都有自己的品味,新人要想杀出重围总是困难,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和许多寂寂无名的地下乐队同样,为宣传曲目和寻找舞台费劲心思——风格不合,不收单人表演者,婉拒经验单薄的新人,那段时间我听过的谢绝理由五花八门且不计其数,至于向各类事务所寄出的自录CD,更是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

      幸运或者不幸,这在当时对我来说也不是唯一的出路。

      升学率有保障的高中喜欢事事打算在前,我们在高二时收到第一轮志愿调查,不需具体到学校,只是大致的未来就职方向,提交到班主任处,再由班主任帮忙规划接下来两年的学习目标。不算太严肃,但也不能不认真对待,周身可信赖的亲密人选数一遍,也只有刚刚考上大学的萩原千速最有发言权,于是时隔许久我们又齐聚在萩原家,只比起童年的随性,这次的话题里总算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

      松田阵平是好解决的,无论目标学校高低,总之先在就职倾向上填一个警视厅。萩原研二也差不多,虽说对当警察没什么执念,姑且也有对工作稳定的固定需求,解决起来也算有个方向。轮到我则麻烦许多,一则我本身并没什么强烈愿望,其次若是几个月前我倒还能莽一莽填上音乐相关,但这些日子的摸爬滚打后,我已经充分领略了什么叫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讲到这里萩原千速眉间就染上几分心有戚戚,她的弓道练到高三,拿专业三段的段位,最后一场比赛作为压轴的主将出场,被对手学校高一的新人胜了八环,赛后听闻,对方国中毕业就过了四段。不过没关系,她安慰我,人不一定要在一条路上走到黑,叶良脑子这么聪明,一定也有其他的选项。

      “可她喜欢唱歌啊,”松田突兀地插话道。

      极为少见,他公开反驳萩原千速,为的还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要紧事项。整个房间都为此沉寂一秒,我和萩原研二面面相觑,萩原千速也稍显怔忡,不过见多识广的长姐很快恢复常态,从容不迫地笑一笑:“这要叶良自己决定,阵平,干涉太多会被人讨厌的。”

      可松田阵平不在乎会不会被人讨厌,说到底他也没怎么想过要讨人喜欢,放下填到一半的表格,他抓住我拿笔的手腕,从纸上移开,然后强迫式地同我对视。

      “你说了要找到配得上那把吉他的舞台,然后唱给我听。”

      他振振有词。

      “我不接受中途反悔。”

      很难再在别处找到这样自我中心的混蛋。

      可当两天之后,店长大发慈悲,告诉我下个月店里有周年店庆活动,他本人亲自操刀,应该会有许多星探光顾,作为店员福利,可以在前半场给我留个位置的时候,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就再试一次,一次就好。

      那天晚上我于八点抵达现场,第一次脱离主办方的身份,以表演者的名义提着吉他在后场等待。排在我前后的都是满编成的多人乐队,大抵是想在前后两首热情洋溢的曲子中加一首曲风舒缓的缓解情绪,明美陪我挤在塞得满满当当的乐器中间,多少让我显得不那么孤单,光辉的舞台像是无可逾越的壁垒,前场激烈的鼓点淹没一切交谈的空间,她安静地和我十指交握,是无言的支撑。

      “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在上一支乐队谢幕后,我抓住全场寂静的空隙,在她耳边低语。而她悄悄握了一下我的掌心,然后放开。

      “去吧。”她轻声说。

      走上台前,七步路,正好站在原点的位置。这不是我的第一个舞台,几个月的磨练足够我总结出自己最舒适的布置,最容易放松的角度,侧过头,店里的灯光按我的要求降低了明度,暗下去的视野连店内的其他杂音一并吞没——星探,经纪人,代表未来无数个机会的邀约,但在我所能见的舞台之下,只有安宁的黑。

      四分钟的曲目,我唱过许多遍,能完美地处理每一个平滑的过度和转音,也在长拍后留下悠长的余韵,唯一不变的是声带震颤时的喜悦,舞台背后的轮廓光映着面前的麦克风,吉他的边缘流过亮色,缓慢而磨人的长音压榨着肺部和胸腔,视野模糊的时候能捕捉到手腕上装饰折射的碎光,仿佛自己也跟着被点亮,成了光芒的一部分。

      那一瞬间觉得舞台之外都是不重要的。

      只要我还站在这里,我还在唱。

      微醺般的触感直到走下舞台才烟消云散,没过头顶的现实感水压般袭来,像从半空回到地面,刚才还能轻易俯视的面孔都成了高不可攀的险峰,我和唯一迎上来的明美拥抱,然后径直走向店长——娱乐行业的风向变得极快,若我刚才真的有希望拿到什么机会,应当早有人同他打听过——四目相对,他玩味地扬起一个笑。

      “你知道——”

      “拜托,”我掐断他慢吞吞的发言,“直接告诉我结果就好。”

      “如你所愿,”

      摊开双臂,他灵巧的右手杂耍般翻出了三张巴掌大小的名片:“恭喜,你收到了三个事务所邀请试音的橄榄枝,还有许多人有意向和你多聊聊,不要怀疑,你的歌喉征服了他们,我可爱的小百灵鸟,今天是你选择的时候了,不过,我必须要提醒你。”

      他伸出的手在空中略微一停。

      “你对这些选项做出任何肯定的回答之前,甜心,我必须提醒你,音乐是一条错综复杂的路,不是所有人都有出众的品味,天赋也并不能保证你在这条路上一帆风顺,我们永远不知道今日对你趋之若鹜的星探们,在市场作出反应后会不会将你弃之如履,不过甜心,你很幸运。”

      三张名片自掌心消失,取而代之是张纯黑的卡片,能瞥见上面花体的金色英文,店长以他轻柔的腔调道。

      “——除此之外,你还有另一个选择,”

      他盯着我的眼睛,那双瞳孔背后翻滚着浓郁的黑,荒凉又空寂,像那些淹没我毫无回音的努力的深海,水压层层堆叠而上,他宽慰地,引诱似地邀请。

      “一个永远不会抛弃你的选择,一条注定让你成功的路。”

      “——店长!”

      明美似乎忍无可忍地出声,没顶的预感在顷刻间褪去,肺部传来比舞台上更激烈的痛感,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才想起自己是可以呼吸的,奔涌的血液冲刷过血管,我几乎可以听清激烈的心跳,指尖泛起彻骨的凉,又被明美不动声色地握住。

      “店长,”她又叫了一声,“我们可以谈谈吗?”

      当然。店长的微笑这么回答。他不以为意地对明美做了个请的手势,还顺手示意我该去后场存放我的乐器,水压感错觉般消散,我怔愣地目送那两人先后离开,一切压抑似乎消弭于无形,

      如果没有明美离开之前,稍微握紧我的掌心。

      神使鬼差地,我跟了上去。

      一年多的打工经历为我在这处行动披上了完美的保护色,亦或者从舞台上下来后,凡人就褪去了夺目的光辉,总之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行动,我在吧台,餐桌,霓虹灯的影子中游走,最终在靠近后们的更衣室附近停下,那处有一排排的置物架作遮挡,罕有人至,我缩进相对靠前的几排,朝门内窥伺。

      门没关牢。

      些微的光线从门缝间溢出,跟着是店长的声音,理智,无起伏,甚至称得上是冷漠。

      “别告诉我你对任务目标投入了感情。”

      而明美紧绷着,有摇摇欲坠的紧迫感:“你没告诉我,你会把她推荐到那里。”

      “哪里?”店长反问,游刃有余地,“我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推荐了最合适的舞台,今夜之后她必定一帆风顺,被人赏识,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她会感谢我的,从一文不名的女子高中生到举世闻名的歌星——她走红,我们赚钱,这是双赢。”

      “然后代价就是被你们掌控在手心里,一举一动都听从号令。”暗含愤怒的语气,“你管这叫双赢?这是赤裸裸的强迫——”

      “——强迫?别开玩笑了,”

      店长轻笑着,更换了口吻,傲慢而自得,“你看见她脸上的喜悦了吗?她是自愿的,她总会是自愿的,在接连不断的打击,忽视,不被认可后,她会抓紧一切机会爬出来,她就是那种永远不认输的人,那种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人,她的灵魂里燃烧着火焰,不知满足,离经叛道,只要有合适的契机,她总会是我们这一边的人。”

      “而我只是将选择提前了一点而已。”

      片刻的沉默,我的心跳与远处的鼓点一般震耳欲聋。

      “你是故意的。”明美艰涩地开口,“让他们拒绝叶良小姐的是你吧,那些寄出的CD也——”

      “这就太偏颇了,亲爱的,那孩子有才华,有天赋,也知趣,所以我才愿意出手,给她磨练,引导她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他轻蔑地,讥嘲地道,“宫野明美,收起你那多余的同情心,想想你的妹妹,不要再给她添麻烦了。好好做个混吃等死的米虫不好吗,和那些才华横溢的孩子们不同,离了她们,”

      他宛如在对情人低语。

      “你什么都不是。”

      代表谈话结束的门把转动声与脚步一同袭来,我忙不迭地将自己缩进置物架的更深处,吉他的纹路烙得掌纹生疼,我却不敢放松半点力气,生怕颤动的琴弦引来一丝半点的注意,但或许这本就是徒劳无功的——暗示似的握紧的手掌,未曾关牢的房门,提示者的答案昭然若揭,我盯着地面,女孩纤弱的影子慢慢地停在我的前方。

      一步之遥的距离。

      很难出声,更艰难的是我发觉自己并不知道该问些什么,面前似乎有口无底的深渊,将我迄今为止的常识搅得稀碎,我将自己抱得更紧一些,似乎这样就能否认掉错综离奇的事实,但现实没有永远逃避的空间,头顶飘来轻柔的告知。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了。”女孩说,“和他去,他说的一切都会实现,你无法想象这间酒吧后面,这片夜幕中藏匿着何等庞然大物,捧红一个本就有天赋的歌手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

      我不抬头,仍然盯着脚尖前的十几厘米:“代价呢?”

      她却没能立即回答,也许是在思考一个不会那么让我感到恐惧的答案,她的影子将双臂搅在胸前,似乎想要抵御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意。

      “我也不知道,”最终她答,“我见到的上一个才华横溢的孩子,在他们的帮助下接受了最好的教育,达到她专业中许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这可能也是一种幸福吧,她爱自己的领域,不爱的人是没法燃烧的,像你一样。”

      “但是。”我问。

      她悲哀地笑了,“但她不开心。”她说,“她不开心,也似乎不知道什么事会让她开心,我没法拯救她,说我懦弱也好,不合时宜地心软也好,分不清主次也好,但我不想再看见那样的人了。”

      影子向旁边走了一步,让开了通往后门的路。

      “叶良小姐,和我们不同,你在那道门之外,还有留恋的东西。”

      可能这就是答案。

      我从地上站起来,有些许头晕目眩,甜腻的铁锈味散开,掌心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琴弦滑落下去,或许是划破了,我想,痛感却迟迟传递不到大脑,我只能摇摇晃晃地起身,从置物架深处走出来,和她擦肩而过。

      听见一句。

      “请唱下去,让你的才华带你去更远的地方,去谁也束缚不了的地方,去见自己能见的所有风景,”

      她恳求似的道。

      “叶良小姐,请你一定要,唱下去。”

      我没有答。

      没有回头,没有依依不舍,甚至没有一句简单的再见。谁都知道出了这扇门我们再见的几率很小,毕竟从一开始。

      就是两个世界。

      我游魂似的回到家里,吉他的面板上还残留着红色的血迹,在客厅暖黄的灯光下钝化成褐色的斑点,我盯着那处,毫无睡意,脑海中尽是弥漫在深夜街头的霓虹,淹没我人生的大雪,呼吸都带上冰冷的错觉,回过神来时已经拧开了台灯,乐谱四散了一地。

      那是不成章的破碎旋律。

      凌晨三点,我拨通松田的手机。

      我说:“我有一首曲子,你要不要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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