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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家人 ...


  •   17.
      我当然记得,没人会轻易忘记自己的第一次离家出走。

      时间回到那个国二的冬日,我走出公寓楼的一路上先后打了两通电话,一通给萩原千速请求收留,一通给萩原研二交代情况,并请他替我跟松田说别回复我家任何人打过去的联络,除了奶奶,我急切地需要一个地方落脚,但绝不能是那个我才刚离开的公寓。两通电话得到的答复都是好,除此之外半个字没问,令人惊叹,萩原家的情商一脉相承。

      饶是如此,这一路也不怎么顺利,新公寓位于城南的学区,与萩原家的距离着实太远,深夜公共交通又停运,我只好靠双腿自力更生,走到一半就已经被冻得不知天南地北,只能模糊地看清脚下的红砖路,旁边的车道上不时闪过远光灯,有汽车飞驰过的声音。

      隐约听闻鸣笛两声。

      我停下脚步,视线望过去,路边正巧有辆摩托急刹车,戴头盔的女骑手潇洒地翻身而下,走到我面前才将面罩掀上去,露出蹙着眉的一张脸:“怎么不等我去接你?”萩原千速问,“穿这么少出来会感冒。”

      我开口,发现唇舌有些不听使唤,“没看到,”我尽量简短地表达,“手机没响。”

      打颤的牙齿吐不出顺畅的语句,萩原千速当下也顾不得继续追问,解下围巾帮我戴好,又从后备箱翻出个头盔扣在我脑袋上。沉寂许久的手机这时才开始震动,我瞥了一眼来电显示,面无表情地按了挂机,转而用力抱紧身前的萩原千速,寒风中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紧紧贴在胸口,身下的座位随着马达颤动两下,沿着公路飞驰出去。

      正式抵达目的地已经是又二十分钟后,我离家出走的动静还挺大,到了把准备就寝的萩原夫妇闹醒,亲自在客厅迎我的程度,萩原研二更是早早在门口徘徊,遥遥看见萩原千速的车灯,就加快脚步营商来,掀开头盔,被我青白的面色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要去帮我放热水泡澡,然后被萩原千速一个暴栗敲在头顶。

      “冻成这样怎么能立刻接触热水,”心思缜密的姐姐斥道,“去准备个暖水袋。”

      然后转头带我进屋,劳烦主人家总是不好意思,我强打起精神对萩原夫妇道谢,坦诚和父母闹了矛盾,明天就会去找奶奶商量,只是今天着实不巧,老人家应该已经睡下,我需要找个地方过夜。全程维持语调的平静,天大的事也讲成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何况我从来在亲近的长辈那里是有信用的,策略有效,萩原夫妇缓和了表情,安慰我几句,就双双去萩原千速房里帮我腾挪足够过夜的用品。

      留下一个萩原研二忧色不散,说他是最熟悉我言语技巧的人也不为过,闻言也不挑刺,等到父母都离开,他将暖水袋塞到我手里,人却坐在旁边不肯走,半晌迟疑,还是开口。

      “叶良,”他问,“到底怎么了?”

      那瞳孔中的担忧不似作假,却也因此更不能对他全盘托出,我握着手里又开始震动的手机,与他对视许久,才微微地笑一下。

      “之后再说吧。”

      有些事不可对他说,却也总会有个发泄口。

      那天晚上我和萩原千速挤了一床被子,以防手机再烦人,我索性把它包裹进毛衣里,以阻断那布什震动的蜂鸣。只是屋内却依然没有女生夜话该有的轻松愉快,萩原千速不爱戳人伤口,只捡着不痛不痒的话题与我闲聊,柔软的床褥烘托出温馨而平静的空气,高中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我背后拍着,像在安抚受惊的动物,按说萩原千速平时在学校里也是活泼好动的一类,但在我身边时却总像安宁祥和的避风港,我将额头贴在她的锁骨上,能嗅到柑橘味身体乳的香气。

      千速姐。

      嗯。

      千速姐。

      嗯。

      千速姐。

      我在。

      千速姐,我在第四次喊她的时候将话题推进下去,千速姐觉得爱情是什么呢?

      这问题太宏大,她一时没作声,我却还有一肚子话要倾倒:婚姻是什么呢?家庭又是什么呢?人人看起来都是受害者,妈妈离开的时候跟我道歉,说对不起她已经不能容忍没有爱的婚姻,但到了父亲那里又是另一套说辞,他讲他在外面披荆斩棘只为了守护这个家,是妈妈太不安于室。可是这样两个人,婚前明明互相看中,觉得对方踏实诚恳或者浪漫可爱,是彼此生命中缺少的那一半,能够完美拼合的两端弧线,他们牵起彼此的手走过红毯,在上帝面前起誓,无论生老病死,永不分离。

      但这段婚姻仅仅持续了八年。

      用仅仅二字似乎太严苛,毕竟我整个人生还没有十六年,无从想象和一个人共度一半是怎样的经历,足够将耳鬓厮磨的爱意消磨成争执不休的刻薄。所以我只是抱紧面前的人,靠在她身上喃喃自语:到现在,只要扯上妈妈都会让父亲暴跳如雷,而他就要在这样的状态下走入另一段婚姻了,组成另一个家庭,和一个与他相似的对象。

      这是爱吗?这才是爱的形状吗?

      安抚我背后的手不知何时停下,温暖的掌心捂热了背心的一小片皮肤,萩原千速的下颌抵在我的发顶,声带震动时似乎直接从天灵注入,她说我也不太清楚,沉默一下,又说,我和他分手了。

      ……诶?

      嗯,就是你见过的那个。萩原千速说,升高中的时候他对我说想以后还一起念书,所以我拼命地考上了,哪怕我脑子还没有研二好用,可能感情就是这样,在持续期里让人觉得无所不能,只是激素会消退,荷尔蒙会散去,狂热过后就是平淡的日常,回过神来彼此已经一周没有讲过话,明明身在同一个学校,见面的机会也不少。

      她将手上移一些,一下一下地抚过我后脑的发丝,接着道:所以分手的时候我也没有多伤心,更多的是在疑惑之前为什么对他如此执着,却怎么都找不到答案。他人依旧很好,很温柔,很可靠,只是我没有那么喜欢他而已。那天我们摊开来讲清楚,花费不少时间,我回家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推门而入的时候,妈妈在客厅里等我。

      ……然后呢。

      萩原千速停了停,似乎是笑了一下。

      没有什么然后了,妈妈好像松了很大一口气,却也不问我做了什么,可能只是属于母亲的预感吧,她催我放下书包,洗手吃饭,晚餐是牛肉咖喱,很家常的菜色,爸爸在电视机对面的沙发看球赛,研二从楼上蹬蹬蹬地跑下来,说要去找你和阵平玩。

      那一瞬间,很突然地,我就懂了,这是家人,这是家,灰暗的困境没有打散这里,火热的爱意也对它无能为力。我没法和男友变成这种固定的关系,将彼此揉进生活,所以我们只能恋爱,然后分手,各自寻找下一个对象。

      被千速姐说的,恋爱好像成了很轻浮的事一样。

      也许吧。她在我头顶轻笑,你想过为什么阵平能喜欢我这么久吗?

      ……

      我想,萩原千速慢慢地说,他不是爱上了恋人,他是爱上了姐姐,爱上了家人,那是一种持续稳定,不会减退的爱。

      听起来很好。

      对吧?所以叶良,大我两岁的姐姐温柔地拥抱我,我希望你能拥有这种关系,无论和谁都可以。

      这便是我对那个晚上最后的记忆,隔日醒来,萩原千速已经起床上学,在床头柜上留下字条,讲明让萩原研二帮我请假,希望我能利用今天理清思路,和家里人好好谈谈。家里人,一个出现在这里多少显得有些尴尬的字眼,昨夜的争端还回荡在颅骨深处,我慢吞吞地穿好衣服,起身下楼。

      楼下却坐着出乎意料的人,自然卷的头发在萩原家客厅里招摇过市,身边散落一地的手机零件。“你的手机,”自然卷听见下楼的声音头也不抬地道,“外壳有裂缝,你还一直放在毛衣里摩擦,静电透过裂缝磨损了芯片,储存功能和信号接收都有问题,怪不得收不到千速姐的邮件,其他人给你打电话也时有时无。我帮你换了几个零件,但最关键的芯片你最好赶快找专卖店修一下。”

      这家伙一讲到机械就停不下来,诚然我预想过今天的许多种开场方式,但其中真的不包括被人催着修手机,满肚子悲春伤秋散了个一干二净,我按了按太阳穴:“你不用上学的吗?”

      “请假了,”松田答得爽快,“萩说感觉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

      说话间他已经把手机重新组装好,递给我的同时朝餐桌扬扬下巴:“早饭在那,吃完我陪你回去?”想了想,又补充,“其实不回去也行,你不是个会先低头的,觉得自己没错的时候就更不会了。”

      他拥有我们之中最粗的神经,此刻听来却分外明快,像是干脆利落地斩断多余的枝桠,只将最主要的问题摆清,我接过手机,对上他无谓的双眼,纯黑的眼瞳也能清澈至此,瞬间的愣神,我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想笑。

      “嗯,”我在餐桌旁坐下,拿起摆好的碗筷,总是有办法的,毕竟我是个擅长算计的家伙,“我才不认莫须有的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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