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霜华》风维予

9、情恸

　　拿到宵炼后，两人出了藏剑室，在密道里缓缓的走着，青灰的墙壁仿佛暗沉天幕投在碧树上的光影。密道很窄，她和他离得极近，熟悉清淡的气息从他身上传来，似乎还夹杂着血的腥甜。
　　她手中的匕首抵住他的脖颈，却轻微地颤抖起来。
　　她从未想过会伤他，从未想过会亲手伤他。
　　即使他囚她七年，她恨他，怨他，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向他的心房。

　　她曾经看过他铸剑，赤红的炉火亦掩不住他铸剑之时由内自外散发的夺目光彩，似乎身边所有的事物都停滞，只有他挥锤时的“叮叮”声，那样单调的声音在她听来却如同挂在门廊的风铃在风中摇摆的清脆。
　　她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悄悄绕到他身后，猛然在他耳边大喊了一声。
　　他手中的锤子一歪，砸到了左手。

　　“哎呀！这可这么办！哪儿有包扎的东西！”她看着他鲜血淋漓的左手，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摸出身上的金疮药急急忙忙就往他手上倒。
　　他只是笑着看着她手忙脚乱，不急也不恼。
　　“很痛吧！都怪我！”她又气又恨，恨不能以身相替。
　　“不碍事，铸剑哪有不受伤的。”他见他自责的模样，倒反过来安慰起他来。

　　以后，可不能害他受伤了，她暗暗想到。
　　可是，在那场追杀中，他陪着她四处躲藏，为她不惜手染鲜血，为她不惜放弃梦想，为她一次又一次的重伤，直到那一日她以为他死了，心似乎也在那一刻死去。
　　她曾那样害怕失去他，害怕他受伤，可此刻她手中的剑抵住他的脖颈，随时可能夺取他的生命，匕首上还有残留的血迹，触目惊心，提醒她刚才所做的一切。仿佛数把利刃瞬间洞穿了她的身躯，让她痛得几乎无法把持住匕首。

　　“汐儿！”似乎感觉抵在他脖颈的剑有着轻微的颤抖，他喃喃喊出了她的名字。
　　不是冷声一句“尹姑娘”，而是“汐儿”，那样熟悉的称呼如同一团温暖的烛火，竟让她的心有了一丝动容。
　　然而她只能用最冷彻的声音压抑住心潮地起伏：“你的汐儿早就死了！”

　　“你的汐儿早就死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墨色的瞳仁仿佛沉寂的海面，潮水早已淹没昨日尘埃。

　　他苦涩地笑了起来，他怎会不懂，怎会不知。是他伤了她，毁了她，可她是否懂得，每伤她一份，他的心中、血肉，每一寸，每一分，都会痛彻入骨，如火浴冰浇。
　　今日一别，他与她将从此敌对，再无回转余地，那又是一场血色的争斗，却不知在这苍天血海中，他与她会归向何处。

　　“汐儿！”他执着地喊着她的名字，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睫上似乎沾染了一滴泪，迟迟不肯落下。
　　多年来在心上建立的铁墙围栏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猛然抱住她。
　　她身子一震，匕首落到地上也浑然未觉。
　　他死死地抱住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凭空消失一般，有灼热却冰凉的液体滴落到他颈侧，又似乎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他抱得那样紧，那样用力，铺天盖地只剩下她，在这静寂的密道中，唯有他和她。

　　她不挣扎，亦不出声，那样熟悉温暖的环保，淡淡的安宁气息萦绕，她渴求已久，快要忘怀的安宁。
　　曾经，在他的怀抱中，再多的委屈和苦楚都甘之如饴，再危险的境地都不曾惧怕，因为有他在身侧，因为他身上熟悉安宁的气息，让她莫名的心安，因为他温暖的怀抱，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她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反手抱住他，在这样甜蜜苦涩的温柔中就此沉沦……

　　“汐儿！汐儿！汐儿！”他一声一声地轻呼，仿佛回到了从前。
　　却再也回不去从前……
　　是的，再也回不去从前。

　　从他囚禁她的那一日起，她就开始恨他，她爱得有多深，恨得就有多重。
　　她把胭脂泪还给他，毫不犹豫地刺伤他，设计逼他交出宵炼，这一切都应该理所应当，因为她恨他入骨，她一直这么认为。
　　可到了此时，她自己都不清楚，对他究竟是爱，还是恨！
　　唯有一点是清晰的，他们再也回不去从前！

　　“楚城主！”她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加重了“楚城主”三个字的语气，深深吸了一口气，语声缓慢而冷厉：“你若是再不放手，你那三名弟子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他手上的劲力逐渐减小，终于慢慢放开了她，连同带走了她心底的撼动。

　　霁月一直在客栈里等着离曜和尹汐。从清晨，到晌午，放在桌上的饭菜一动未动。从窗外射来的明媚的阳光，在她眼里只余了一片模糊，黯淡，然后是完全的黑暗。门“吱呀”一声开了，熟悉的气息让她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她站起身，眼前却漆黑一片，只是空茫的伸出手，离曜赶紧上前牵住她的小手：“月儿，我们回来了。”
　　“曜哥哥！”她又唤了一声，轻轻的笑了起来，露出左颊的梨涡，“你没事就好！”

　　离曜肩头，左臂挂着两处彩。尹汐欲张口，却见离曜摆手，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一切都办妥了！我们要回家了。”
　　“好啊！我在院子里种的花要开了吧！”
　　离曜抚着她的头发，似是叹息：“不是回京城，是回开封的家！”
　　她纤弱的小手握住他的手，似乎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依靠，唇边凝出了了一缕笑容：“哦，我也很久没见到筝姨他们了。我想，在我还能看得见的时候，再多看看他们。”

　　他抚着她头发的手一顿，然后又顺着她柔软的乌发抚下去：“他们，也定是很想你了。”
　　她大大的眼睛一派空茫，脸上的笑容如同盛开在暗夜的优昙，纯白馨甜：“现在出发吗？”
　　“嗯！”说出这个字的一瞬，他突然有些后悔，但也只是一瞬，想起尹汐还在身边看着他们，脸上不露丝毫，只是浮上些微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