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历人间》执笔木

13、情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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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彦，位置同桌。亦敌亦友微妙的平衡关系，许毅好兄弟之一，喜欢听别人叫他万宝宝，是导致我失去心爱的本子的导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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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爱的本子……

　　当我再次看到它的时候，无奈地捂额苦笑。也许我可能拥有过一个镶了金边的绝版纪念本——不然李竹个为什么总和一个本子过不去呢？

　　其实万彦有一副好皮囊，浓眉大眼，细皮白肉。就是身材管理搞错了方向，成了横向发展，像一只笨拙的企鹅。但却因此有几分可爱，深受家长们的喜欢。

　　只是堂堂七尺男儿喜欢听人叫宝宝……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我在心中嫌弃地撇撇嘴，预感未来的某一天，他一定会为了当初的年少无知而后悔。

　　然而当时的我并没有料想到在未来的几个月内，每天清晨见他的第一句话，都将以诡异又鬼畜的“万宝宝早啊”开始。

　　他有没有后悔我不知道，但此后每一天我都挺后悔的。

　　还没等到下课，我就深深地感受一把李竹个与同桌“亦敌亦友微妙的平衡关系”。

　　明明上课讨论问题的时候还兴致勃勃地一起聊天摸鱼，下一秒就因为谁的文具过了“三八线”而大打出手。你给我一拳，我掐你一下。
　　前一刻还都正常地记着笔记，后一刻一巴掌呼在我身上问我有没有被吓到。
　　开始还好声好气地借文具，后来怎么就变成了我抢你的文具盒，你抢我的数学课本了？？？

　　小朋友，你们难道觉得一节课三番四次这么搞老师会注意不到你们吗？
　　我在李竹个身体里插着腰，不自觉地摆出老师的范来。

　　在熊老师第三次在这俩人桌前不经意地敲了敲时，李竹个似乎有所顾忌终于消停了下来。万彦做出一副胜者的姿态，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身后脸色铁青的熊老师。
　　李竹个给他使劲使眼色，眼珠子都快瞟出去了。
　　结果她反而被突然点名回答问题，没答上来。

　　万彦还在一旁煞有其事地为李竹个解释道：“老师，李竹个她刚刚眼睛坏掉了。”

　　李竹个心说，你才眼睛坏了，不仅眼睛坏了，心也瞎了。

　　——下课二人就双双组队去办公室请喝茶。

　　……

　　一天两次办公室，我表示：麻了，接受自己，就这样吧。

　　这一次老师没有再留情，将两个人都一番严肃教育了一顿，从抽屉里摸摸索索拿出一个东西放到桌面上。

　　我以为是戒尺。

　　然而不是，是指甲剪。

　　老师抱着双臂看着她们俩，言简意赅地命令：“剪！”

　　我才注意到这俩挎着脸揪着指头的人手上指甲一个赛比一个长。手背上坑坑洼洼的全是指甲印，几个掐得重的地方甚至隐隐能看见斑驳血印。

　　……

　　这俩熊孩子！

　　因为俩人谁也不愿意剪得比对方短，于是又一同被熊老师捉着亲自将指甲剪到最短才被放回去。

　　近来手足口病猖狂，前段时间全校的学生都被迫喝了半个月的苦到令人失去味觉的袋装中药，熊老师不得不防。

　　出了办公室，不知道是不是失去“武器”的缘故，两个人居然又和好，天平微微倒向于“友”的一侧了，连带着李竹个喊“万宝宝”这几个字都真心实意了几分。

　　不过此时此刻，我心中更为烦的是李竹个聒噪的心声。而这原因仅仅只是因为周甜一天没有和她说话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然而其实是李竹个自认为的单方面“冷落”周甜。
　　所谓冷落，也就是不主动找她说话而已。李竹个似乎期待着她可以向自己无数次走向她一样走过来，和往常一样一起手牵着手出去玩。

　　如果我是周甜，我想我会觉得李竹个是个狗皮膏药。
　　如果她能听到李竹个的心声，她会发现李竹个不仅是个狗皮膏药，还是个死傲娇没底线的狗皮膏药。

　　她翻涌的心声变来变去：
　　【周甜居然不告诉我老师在后面一直看着我。】
　　【好生气！】
　　【……】
　　【好吧，也就一点点生气。】
　　【只要她找我说话，我就既往不咎，当做翻篇啦。】
　　【她为什么找了程橙出去玩，为什么没有叫我？】

　　周甜最终没有主动说一句话，我只好忍着心声聒噪的声音熬到了放学，终于等到李竹个暂时忘记了这事。

　　小学生的心思真多，我想。如果是现在的我，根本不会稀罕谁和谁一起出去玩。毕竟社交本身就是一件相当累的活动。

　　*

　　放学后，李竹个走在一条回家狭窄的巷道里。一路上零零散散有一些卖烤小面包炸鸡排的小摊小贩。她吸着鼻子，每次都在小铺前故意磨磨蹭蹭地走慢几步。

　　但李竹个最终只是攥紧了书包的肩带，一言不发沉默着向前。她手里一分多余的钱也没有，就算有也早就不知道掉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好熟悉的感觉，我无声笑笑。我这见到吃的走不动路的习惯，果然是从小馋到大。

　　走在狭窄的巷道里，一面是巨大的石壁。上面青苔丛生，葫芦藓探出一个个小头来。一些奇形怪状的昆虫躲进青苔之下，窸窸窣窣地攒动着。脚下是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有些地方开裂有些地方又凸起。
　　李竹个会故意踩到不平衡的地方，把松动的水泥板踩翻了才满意。

　　她走得很轻松，像是在进行一场沉浸式的冒险活动，蹦蹦跳跳又稳稳当当，即使是闭着眼睛也知道该如何走。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熟悉又陌生，让我无端地萌生出近乡情怯的怯懦来。

　　我看见自己走到一个熟悉的门口，用力地敲了敲三下。
　　……
　　没有任何人应答，李竹个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站着等了许久。

　　站着很累，于是李竹个背着书包又回到楼下绿化带的水泥边沿下，打开作业开始蹲着写。

　　我看着自己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遍的熟练动作，时不时还会用笔弹走路过的西瓜虫和蚂蚁。我不由得叹口气，不知道失望和庆幸哪一个更多。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被我遗忘了的父母。

　　作业很简单，两面数学题都是同一个套路。李竹个开始写得很慢，因为没带草稿纸，就在手心上乱写乱画。但是后面越写越快，也注意不到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和他们路过自己时小声的讨论和感叹。

　　李竹个很多年之后才知道自己曾经也成为过“别人家的孩子”。

　　突然，一个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一个影子紧接着覆盖住了我的影子。李竹个一惊，笔就掉了下去。

　　那是一股很熟悉又陌生的气味，算不上好闻，就像是下雨天里面包店里放软发酵的面包，传来雨季专属那样浓厚醇香的潮湿味道。

　　李竹个没有捡笔，也没有抬头，就知道来者是谁。她像幼鸟归林般扑进身后人的怀里，脆生生地喊道：“孙奶奶！”

　　我听见一个声音温柔地慈善地和我说道：“是个个呀，你在这干什么呢？”

　　身体里的我不可置信地随着李竹个的目光抬起头，看到一个分外熟悉的面容和善的小老太太。她眼神清明，颤巍巍地摸了摸李竹个乱糟糟的头，说她又长高了许多。

　　她的话没有逻辑，好像想到什么就絮絮叨叨地说。就像在陌生奇怪的鬼界里那个糊涂了的老奶奶温和平静地看着我，问了一大堆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一样。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绚丽的斜阳打在她身后，仿佛像带着夕阳走近我。我听见李竹个笑着回答：“奶奶，我在写作业呢！”

　　孙奶奶看了看她的作业，又问道：“个个，你怎么在这写呢？”

　　李竹个立即故意露出苦恼的表情说：“爸妈还没下班。”

　　奶奶顿时担忧地看着她，拉着手说：“那你吃饭了没有？没有吧，要不先去奶奶家吃饭？也快，就在你家楼下。”

　　李竹个却缓缓抽开孙奶奶的手，怯懦地拒绝了孙奶奶。有一条规矩牢牢地定住了她，不允许去任何地方。

　　我不记得这个规矩，但我记得违反这个规矩后脸上火辣辣的巴掌。

　　可孙奶奶仍然看着我，关切地问：“个个，你怎么不回家写作业呢？”

　　李竹个说自己仍然没有钥匙，果不其然听到孙奶奶将父母数落一顿。于是又抱住了孙奶奶，她身上暖洋洋的，是太阳暴晒衣服才留下的独特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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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奶奶，楼下邻居。是唯一会在乎我回没回家的人。时常送零食给我，是整个小区最可爱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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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脑中闪过一幕幕的画面，最后定格在递给我彩虹糖时笑眯眯的脸上，与面前的人慢慢重合。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鬼界，没有鬼愿意做这亏本买卖，她无限度地包容着我，一如既往地问我为什么不回家。

　　那天她叫我哥哥，我满脸疑惑，僵硬着无奈地答应，以为奶奶可能脑袋糊涂记忆错乱。

　　我看着这时的奶奶，抱着我的奶奶，问我怎么还不回家的奶奶。她头发夹杂着一点黑，眼神也不混浊。

　　我贪恋着这个隔着时空的怀抱，迟迟不愿松手。

　　我好想你啊孙奶奶，我在心里轻声说。

　　真的真的好想你。

　　也是真的好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