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月有归人》一只小青行

26、上元

　　正月十五这天，亲卫军早早就在五皇子和五皇妃身边护卫。

　　又是从一大早就开始的宫中习俗礼仪。然而重头戏还在晚上。今日是上元节，到处张灯结彩。百姓们也会走上街头，是京中一年最热闹的节日。

　　到了傍晚，天还未完全黑，皇宫里各处都亮起了灯。等到了时辰，工部将早已制作好的大彩灯缓缓推出宫门，一路直行，到最热闹的朱雀大街去。陛下和皇后的仪仗从朱雀门出发向前，后面跟着太子和太子妃，紧接着是五皇子和五皇妃，再接着二皇子和四皇子。朝中重要的官员陪同越国使臣走在最后。

　　上京城中十分热闹，远远望去，满街挂满了灯笼。或许是为了让越国人看到姜国的富足安康，每家每户的门上都挂着灯，甚至同一条街上几乎找不到相同的两盏花灯。都是自家花了心思做的，比那春日里的花团锦簇还要鲜艳万分。

　　街上人流如织，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店铺商贩和摊位小贩将各式商品摆得琳琅满目，阵阵白烟腾起，是制作吃食的摊位忙得不可开交。

　　大街小巷，乐声四起，欢笑延绵。跳舞的舞姬、奏乐的乐伎、杂耍的艺人，一队接着一队，令人眼花缭乱。而年轻的男男女女，趁此机会相聚，许多人带着面具，聚在一起猜灯谜、看杂耍，果真是盛景。

　　宫中的仪仗队一直来到了登高楼下，这是姜国帝后每年上元节登楼观灯与民同乐的高楼。今日它被装饰得十分华丽，宛若天上宫阙，显示出姜国皇家的尊贵。

　　“陛下登楼！”礼官大声唱到。

　　章宁带着着黄金甲的亲卫军两排排开护卫。威严肃穆的仪仗在前带路，身着皇室礼服的陛下携皇后缓缓登楼，最后到了楼顶，出现在众人眼前。

　　两旁的宫人举起手中巨大的琉璃宫灯，使得帝后格外显眼。百姓们不由自主跪拜下来，朝着楼顶高呼“万岁万万岁”。

　　尔后，在奏乐声中，礼官开始念诵。

　　章宁站在陛下身后护卫的地方，默默看着这与民同乐的盛景。一会儿，他将目光收回来，看见身前的帝后，两侧的太子和太子妃、祈珺和李沅沅，再旁边是二皇子和二皇妃、四皇子和四皇妃。都是成双成对。

　　他忍不住去想，以后自己和阿璃也会是这样站在一起，一对璧人。

　　她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一回头就能看见。章宁忍不住嘴角含笑，幸好周围没人注意到。

　　身后的阿璃，同样看着前面成双成对的皇室，目光落到章宁身上，心里想到的却是意兰站在他身边，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与周围都登对。他俩终是比较配的，自己若是站在章宁身边，恐怕连累他也登不上楼。

　　她垂了垂眼，想起德妃娘娘那不着痕迹的敲打，原来宫中这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对，陛下器重章宁，自然事事都容不得差错，怎么允许他娶一个曾经是细作的女子。

　　终是自己不配。

　　“吉时到，点灯！”礼官大声唱道，城中百姓立即躁动兴奋起来。

　　礼官指引着，陛下携皇后来到龙凤呈祥灯前，接过火把，将灯点亮。

　　龙凤呈祥灯极其华丽，远远望去恢弘庞大，细细一看又精致典雅。龙身凤尾皆由许多盏小灯组成，内置灯油引线，从头点亮，继而逐个引燃小灯，直至整个龙凤都亮了起来。

　　人群开始欢呼，“陛下万岁”、“帝后同心”、“姜国千秋”……

　　等人群稍微冷静了，太子带着几位皇子来到另一边，按照长幼齿序一一点燃“太平花灯”、“狮子滚绣球灯”、“金蟾含宝灯”，将其中蕴含的祥瑞寓意带给天下万民。随着每盏灯的点亮，人群又是阵阵的欢呼。

　　最后是五皇子和五皇妃，他们亲热地拉着手，一起点燃“花开并蒂”，象征夫妻百年好合，也象征姜越两国关系和平友好。

　　等灯会完了以后，京兆尹会安排人将这些灯一盏盏拆下来，送给百姓。是为天家祥瑞，与民同享。阿璃想起秋迟前日告诉她，已经让侯爷跟京兆尹裴大人打好了招呼，给她俩留两盏，就是这盏“花开并蒂”上最好看的两盏。

　　花开并蒂。可惜不是每朵花开都能并蒂。

　　几盏大彩灯将整座登高楼照得明亮耀眼，似乎每个人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阿璃心里涌起难以言喻的悲伤，仿佛与这热闹的上元节格格不入。

　　章宁没有看彩灯，他看的仍是周围成双成对的皇子和皇妃们。

　　登对。他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的词，并顺着细细思索下去，仿佛有些明白了阿璃的反常。自己是世子，是陛下亲姐姐长公主的儿子。阿璃定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德妃那时对他说，要细细挑选个名门淑女嫁与他。或许在世人眼中，只有这样才算配得上这个世子。

　　可他首先是章宁。

　　曾经的章宁看不到未来，体内的怪毒像个催命符，不知什么时候就带走他。直到阿璃来到他身边，仿佛是命中注定，开始照进一束光，驱散那大片大片的迷雾。

　　一开始，他只是将阿璃当作带来线索的人。秋迟让他保住她，他便想办法调她入亲卫军，留在身边看着她。章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阿璃的。等他意识到并明确自己心意时，是阿璃被骗到宫外身陷险境，雪地里的奄奄一息。他不再将阿璃视为线索，而是一个女子，被他深爱着的女子。

　　诚然，他和阿璃要在一起，的确有重重阻力。但那些阻力并非不能解决。

　　他能保住阿璃不被宫中杀掉，秋迟已经带给了阿璃新的身份。等去了越国，要是能顺利解开怪毒，那么他不仅能好好活下去，还能以此作为阿璃立功的理由，说服陛下。要是解不开，至少也能带回解毒的线索，仍是大功一件。

　　横在他和阿璃之间的隔阂，只要他们齐心，便事在人为。到时候，他能够牵着阿璃的手，堂堂正正出现在众人面前，谁也不能说什么。

　　章宁想通了这一切，心情愈发畅快，觉得今晚的花灯格外璀璨。

　　阵阵爆竹声忽然响起，章宁下意识将手放在腰间的刀上。环视四周，原来是工部开始燃放烟花，他发现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他随意摩挲刀把，蓦然想到了阿璃的那把匕首。

　　那把有暗格的匕首，刀身上刻着“留恋”二字。

　　那是个男子送给阿璃的礼物，情深意重。她虽忘了这个男子，可若是有朝一日想起来会怎样？

　　章宁刚刚喜悦起来的心又暗暗往下沉了一点。

　　罢了，找个机会同阿璃讲清楚，至少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

　　*

　　上元节后，宫中又恢复了日常。等到二月底，五皇子和越国公主就会启程，一路南下去越国，回门。

　　又是一年初春。上京城积攒了一个冬天的雪，已经消散融入了护城河中。春寒料峭，幸好迎面吹来的风已不似冬日那般刺骨。

　　去年初春，自己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不记得梦中的场景，只记得醒来后看见满树盛开的梨花。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对自己而言，简直是天翻地覆。

　　阿璃想起了小院的日子。趁着未当值的一天，和小涟一起回到特院的小院。

　　小院仍是保持着当日她离开时的样子，阿璃猜测是章宁让人日常维护。今日阴晴，那株梨树果然花开正盛，满树雪白，经清风一吹，梨花的清香仿佛扑面而来。

　　阿璃伸出手，接住空中飞舞而下的梨花花瓣，轻柔似无物。不知为何，这树梨花总能使她心静，如春日般带给她无限生的希望。以后若是有机会，每年初春都来看看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叫小涟，“咱们去侯府瞧瞧吴大娘吧。”

　　身后的小涟却没有应答。阿璃转身一看，不远处，一个高大精瘦的身影立在那里，正静静看着她，不知在那里立了多久。

　　章宁缓缓朝她走过来，伸手摘掉落在她头上的梨花花瓣，“头发上有白花不吉利。”

　　阿璃任由他动作，理智告诉她，应该躲开走掉，可是浑身如被定住一般迈不开腿。终究还是她不舍得。

　　“此处就我和你。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章宁低头柔柔地看着她。

　　清风吹过，冷而不寒。原本乱糟糟的脑子，因此而逐渐清明。阿璃在内心叹了一口气，抬头与他对视，“你先别说话，我有话要问你。”

　　章宁看着她，静静地等她说。

　　“你喜欢我。是不是为了让我安心去越国替你找玉斧花和解药？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利用我？”阿璃定定地问道。

　　“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不为别的。”章宁认真的回答。

　　他继续说道：“甚至，我根本不愿意你去越国。”

　　“不去越国，为何？”阿璃眼里有怀疑。

　　章宁轻叹一声，“阿璃，你去了越国会很危险。你的过去，你的身份，都会陷你入一次又一次的险境。”

　　“可是我不去，那就没什么用处，陛下会杀了我。”

　　“这些日子我都在计划。等队伍到了长江边上，我将你悄悄安置在江州。秋迟母亲娘家在那里，有熟人可以照顾你。等我从越国回来后，再将你接上，神不知鬼不觉。”

　　阿璃低下头，眼里隐隐有了泪水，“章宁，你若是要利用我便直说，我早就答应了秋迟，也答应了你，要去越国找出线索。可我不愿意你用感情来束缚，好叫我乖乖听话。我不喜欢被人利用的感觉，我讨厌欺骗。”

　　她咬着唇，死死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章宁见她身形有些颤抖，心下奇怪，不由分说抬起她的下巴，这才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

　　他心下恻隐，她说她讨厌欺骗。是否之前那个男子，曾这般伤害了她。

　　章宁一把将她抱入怀中，任她的泪水打湿胸前衣襟。“我从来都不曾骗过你。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可我害怕，我害怕欺骗、背叛、抛弃。我不是一枚棋子。从越国回来后，你就会不要我了，因为我没有利用价值。”阿璃声泪俱下，哭得极为伤心。

　　章宁看着她，默默感觉到自己的心揪到了一起。从前的阿璃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没有问出口，只是轻声安慰她。

　　等阿璃渐渐平复，章宁认真看着她，“现在该我说了。”

　　“我虽是世子，但婚嫁之事由我自己做主，便是陛下也动摇不了我的心愿。在我心中，认定了你便一辈子都是你。你，可愿意？”

　　阿璃紧紧咬着唇，不知如何回答，“可你我之间，差距太大。反对的人很多。”

　　章宁沉声道：“只要你我心意相通，那么任何艰难险阻我都可以踏平。秋迟和陆侯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他们会认可。祈珺是我最交好的兄弟，他会赞成。陛下是我的长辈，我会说服他同意。你看看，他们都同意了，其他人反不反对，都不重要。”

　　“可是，陛下会同意吗？”阿璃难过地问道。

　　“事在人为，我会让他同意。”章宁笃定地说道，“去越国之前，我会同陛下说清楚。等从越国回来后，只要你愿意，我就请陛下下旨赐婚。到时候，我们会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你不必担心任何人的言语。”

　　“可是，你还说过这辈子不会婚娶。”

　　章宁咧开嘴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我一直被怪毒所扰，担心自己随时会死。孤身一人，何必有牵挂。可现在不是有希望了吗？上天将你送到我身边，送来生机，这就是上天安排的缘分。我会和你长长久久地活着。”

　　“上天安排的缘分？”阿璃喃喃自语，随即又自嘲，“你和我一样，都觉得自己随时会死。真的是缘分。”

　　“可现在不会了。你不会死，我也不会。”章宁紧紧抱住她。

　　春风轻拂而过，吹动满树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