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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昙花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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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统,那门前的昙花开了没有?
这是第几次,公孙策卧在床榻上喃喃的询问庞统。淡然的声调,仿佛早已将一切放下,却还是怕赶不及观赏那人生中唯一一次的花开花落,于平静中深埋着绝望。庞统的心紧了紧,俯身贴上那人如面色一般惨白的唇,宠溺的说着:快了,就快开了。
公孙策微阖的目稍稍动了一下,鼻翼间气若游丝。庞统不知他是否还清醒。受伤后的公孙策,总是这样,半是清醒,半是昏沉。请来的太医,把过脉,摇摇头又离开。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庞统不甘心,不甘心那个在太庙上傲然审问着他,审问着皇帝,为天下苍生以身试险的人,就这么倒下了。这世上还没有他飞星将军做不到的事情。公孙策的命是他的,他就要把他的命保下来。
庞统说,你若是跟我走,我就帮你找到包拯。只是一句玩笑,却成了他和他的劫,注定两人的一生从此纠葛错乱。那时候,他看到公孙策的眸子,清亮而落寞,却依旧坚定无比。他说,我跟你走。
庞统轻轻的笑,琢磨着这人聪明一世,一遇到包拯的事儿就全乱了。有趣,真有趣。太庙上他让他丢尽了面子,此去边境抗辽。他一定要好好将这人使唤一番。
边塞苦寒,公孙策却不像庞统想的那般弱不禁风。住一样漏风的帐篷,吃一样干硬的食物,他没有半句怨言。风雪中他与将士们一同探究着地势,探究着敌方的位置。帐篷中他们一同对着地图冥思苦想,秉烛研究抗敌策略。有时候他虚弱的让庞统实在看不过去,叫他去休息,但他总是说,国家大事为重。那个时候,庞统于公孙策,更多的是欣赏。
庞统不是记仇的人,也许他只是觉得,公孙策博学傲然,却要被他耍得团团转,并且那郁闷至极无处发泄的样子。真的是太有趣了。所以总是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愚弄他,惹他生气,看着他发怒到形象全无,在心底乐成了一片。
无论战场上的尔虞我诈流血厮杀多么冰冷残酷,看到公孙策淡然穿梭在箭雨中,为伤员们疗伤的样子,庞统都会觉得格外温暖。也或者,公孙策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哪里,他就能感觉到安定和满足。那个时候,庞统于公孙策,更多的是依赖。
感情真是奇妙的东西,庞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如此习惯了他,习惯了这个总是隐藏在别人身后,却能在最重要的时刻点上关键一笔的公孙策;习惯性的询问着他的意见,等待他的反驳或是赞同;习惯了与他斗嘴,看着他脸红倔强的样子哈哈大笑。他们渐渐融入了彼此的生活,恰如其分的掩盖了对方的脆弱和孤寂。只是,那个时候,两个人并未能成熟到能发现自己的心意。并且发誓为此不顾一切。
春天来临的时候,庞统送了公孙策一盆昙花,虽然柔弱不堪,竟也有了含苞待放的花蕾。公孙策一直很好奇他是怎样从那贫瘠荒芜的地方弄来这个东西的,却也不甚关心。他总是轻易被美的事物吸引。庞统哑然失笑的看着他每天摆弄着花蕾,心想文人果然还是文人,喜欢附庸风雅。而公孙策却没有时间去揣摩庞统的心思,思衬着它会什么时候开花,会开出怎样的花。
庞统说,昙花枝叶翠绿,颇为潇洒,每逢夏秋夜深人静时,展现美姿秀色。花开时令,清香四溢,光彩夺目,犹如大片飞雪,甚为壮观。
庞统说,昙花的生命是短暂的。它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没有犹豫,有的只是忠实于自己的倔强。而为这惊艳的美付出的代价就是绽放而又凋谢。
庞统说,不知道这昙花开起来,和你比哪一个更美。
本以为面薄的公孙策会因为这句话大发雷霆,但他只淡淡的笑,眉宇间多了几分惆怅和执念:昙花一现,绽放的那个瞬间,若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那么随后的凋谢,也是值得的。
公孙策望着庞统。那眼神,一如他说要跟他走的时候,清亮落寞,坚定无比。让庞统的心没了着落。
辽国退兵,庞统与公孙策也获得了闲暇的日子。他说,现在可以带我去找包拯了吧?庞统就轻轻的笑,带着他四处游走。他们结伴去游遍了大宋的美景。路上的公孙博学从不忘了卖弄,庞统就浅笑着听,偶尔回应一两句。这种气氛淡然而温暖。只是偶尔,公孙策的眸中会有漂浮不定的光,让庞统为此莫名心痛和恐惧。
在途中的小客栈,店老板赠了他们一坛酒。庞统没有拒绝,公孙策想着这老板大抵是看他们衣着华贵,想要借此巴结谄媚,便也没有说什么。酒性不大,但众人还是喝的昏昏沉沉。公孙策一改平时的儒雅样子吵着闹着要和庞统换房间,说是他的房间奢华无比,住起来一定舒服。庞统无辜的看看自己和其他人无恙的客栈房间,估摸着这平时就不讲理的人一喝多了真就更不讲理了,自己的房间哪里就比别人奢华了?虽是不解,却也拗不过他,将半睡半醒的他公孙策安置在床上,庞统的手有意无意的划过他的脸颊。冰冷的触感,如脂,如玉,让庞统的心跳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漏了一拍。他坐在他的床边,不舍的注视了许久,然后自嘲的笑,我这是怎么了。说罢径自退了出去。
夜深人静,庞统渐渐觉得自己意识模糊。仅一坛酒而已,不至于让他如此昏昏沉沉,浑身无力。除非,那酒里下了些什么药。庞统想到睡在自己房间的公孙策,不由一惊。若真是有什么人借此来谋害他,那公孙策岂不是要当了他的替死鬼。他运功快速调节了真气,恢复了几分,他便行至公孙策的门前,想要叩门的手却犹豫的停了下来,那人一向浅眠,在军中数月,天寒水冷,更是难以入睡。如今可以借酒醉,睡个好觉。或许并不是有人想害他们,只是那酒力太大了,自己没有察觉到而已呢。这么突兀的进去,扰了他的清梦该怎么办。但是不进去,要真的有人想谋害他们,又该怎么办。
不自觉,手已在门上叩了叩,庞统忽然莫名的紧张,忽然害怕那双含着水光,带着倦意的眸子出现在面前。他害怕他会不能自已的吻上他。这段感情是个深渊,他们都是错的。如今庞统已然深陷,他不想把公孙策也拉下来。他努力的稳定心神,轻轻的问:公孙策,你睡了么?
异常细微的声响,桌子挪动的声音,庞统以为是公孙策下床时不小心碰到的,心也放了大半,他又举手将门叩了叩:公孙策?
然后公孙策的声音传来,庞统!别进来!戛然而止的尾音,撕心裂肺的让人恐惧。什么东西刺进□□的,噗的一声。让庞统的大脑瞬间停止思考,他不顾一切的踢开门,看见一个黑衣人用力将刀插进了公孙策的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白衫,染红了那把明晃晃的利刃,染红了月光下灰暗的地板,醒目的刺痛双眼。黑衣人似乎没有预料到事态的变化,他低估了公孙策的勇气,于是想要抽出没入他胸口的刀向庞统刺过去。公孙策却紧握着刀柄,向自己身体更深的地方刺进去,任对方无论如何用力也无法拔出。庞统的脑海陷入空白,只有满眼的血,公孙策的血,如此耀眼,如此灼痛。回过神的时候,黑衣人早倒在血泊中,惊恐的睁大着眼睛。庞统不知道自己的恨有多深,也不知道自己的焦急有多深。他只是颤抖的抱紧公孙策冰冷的身子,看着他胸口明亮的刀刃和鲜血,感觉无边的恐惧渐渐袭来,压迫的他无法呼吸。他尝试着唤他的名字,他让他要活下去。有泪水滑落下来,温热的,疼痛的,和公孙策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没了踪迹。这是庞统第一次感觉到恐惧,远比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那随时而来的死亡要恐惧的多。他害怕他闭上眼睛就再也不张开,害怕他的身体和他的血液一样,就这样,渐渐冰冷,再也找不回温度。
他说,公孙策,你说要和我走的时候,你的命就是我的了。我不准你死,你就不能死。
他说,公孙策,你要是死了我就不会帮你找包拯了。
他说,公孙策,那昙花还没开呢,你不想看看,那花绽放的时候有多美吗。
他说,公孙策,睁开眼睛,我,求你。
然后公孙策就真的醒了,却变得像未绽放的那株昙花一样,柔弱的让人心疼。他时而发烧,时而呕血,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却总是惦念着,那花什么时候会开。庞统将他抱在怀里,跟他讲着,花茎不知不觉又粗了些。花苞正在慢慢慢慢的打开。花还没有开就能闻到香味了。公孙策的嘴角勾了满足的笑,庞统却不确定他是否能听见。他一直觉得,如今公孙策变得很容易满足,很容易快乐。但那快乐却是卑微的,庞统知道,那是公孙策不想再去奢求什么,他的眼里有平静,也有绝望。他总是这么轻易的就刺痛他。庞统裹紧了他,一如在他受伤的那个夜里,不知所措。
和公孙策那段谈笑风生的日子,在他的记忆里忽然变得那么久远。他终于明白,权势,皇位,甚至是大宋的天下百姓,也再重不过他怀中这个总是昏昏欲睡的虚弱的人。庞统贴在他的耳边,轻轻的呢喃,你一定要好起来。你好起来了。我们一起开个书院,你教书,我给你护院。我们一起无忧无虑的生活,再不管他赵老六的天下。公孙策却忽然挽了他的手臂,庞统,带我去看看那花好不好?
庞统他看着那双依旧明亮的眸子,忽然间想要流泪。但是他忍住了。这个时候为什么他也会变得这么脆弱。他驰骋天下的飞星将军,为什么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庞统叹息着,用白裘裹住公孙策,将他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庞统感觉的到,却还是不停的欺骗着他和自己,公孙策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抱着他,像捧着珍宝,竭尽全力的想感受他的存在,想将他嵌入自己的身体里,血肉里,这样就不会害怕他一个措手不及就会消失,连痕迹都啬于留下。
庞统说,公孙策,你看,昙花在哪里,我按照你说的,将它种在院子里了。
公孙策没有将头转向花朵,亦或者,他连转头的力量都已经失去。他将手一点一点抚上庞统的胸膛,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想要抓住他。庞统惊恐的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的颤抖。公孙策忽然轻轻的笑了,笑的那么清澈而落寞,他说,庞统,我听见了。昙花开了。
庞统不可思议的将目光投放在花朵上,他看到花筒慢慢翘起,将紫色的外衣慢慢打开,然后层层叠叠洁白如雪的花瓣慕然绽放。那是无法言语的令人惊异的美。就像是在目睹一场生命逐渐绽放的过程。震撼。美丽。却清冷。
公孙策的声音若不可闻的传来,庞统,我和这昙花,哪一个更美。
庞统的手臂颓然一抖,他注视着他,看着他清亮如水的眸子,看着他的生命宛若花朵般一点点在自己的怀中绽放,努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你更美的。
公孙策轻轻的笑,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有些会化为光点消失的错觉。让庞统觉得,这世间真的没有什么能再比得上他的公孙策,这个如玉温良,却如竹般傲然的公子。公孙策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惨白的手指一寸寸的拂过他的皮肤,似乎想费尽全力记住他的样子。庞统,我一直都想听听,你的答案。
微愣的瞬间,公孙策的手颓然下落。胸前的血迹,犹如那绽放的昙花,明媚烂漫如春。
你我都是彼此生命中的昙花,消逝的瞬间,才肯正视他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