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风云》沐童

2、第二章 暗夜

　　猎场有座行宫，巍巍坐落在鸡茅山南坡上。行宫大门平时是不开放的，只有皇帝到来，或者举办仪典时，才会敞开。平时担责猎场巡逻、守卫的也就两个小队，共二十人，昼夜交替，再加上负责行宫及周围洒扫的杂役十人，因此，整个山上人员寥寥。

　　猎场是皇家所有，所以只接待皇家子弟。其余人等，哪怕你官职再高，权力再大，也恕不接待。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算是皇家的体面。

　　此时夜深人静，坡下广场上，分散驻扎着九顶大大小小的帐篷，透着零星的光亮。
　　林羡他们，经过了一天的热闹，大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萧选站在崖前，眺望着远处黑黢黢密林，视线扫及靠崖而建的一排矮屋，那是猎场驻扎人员所住。自己这些临时到来人员，就住在广场临时搭建出来的帐篷里。此时回头望去，只见这些帐篷成三角状排列，三位主子位于三个角上，是大帐篷，各自随从的小帐篷拱围着大帐篷而搭建。三块区域中又以自己的为尊，是最好的位置。这是两兄弟给予自己的客气和体面。

　　对于这两兄弟，自己是有感激之意的。

　　言阙是言太师长子，言家几代清贵，长子本担负着家族的荣衰，也是位千尊百贵的哥儿，当时也不知是哪位的恩典，让他做了自己的伴读。十二岁入文华殿太学，和自己陪伴了六年的光景。又因为自己这位不得宠的皇子，连累他成年后即使入了户部任职，也只得了个不受重视的掌农桑的户曹职位，六品。但愿太师后面能帮他谋个好职位。

　　自己本来跟林羡是不熟的。林家官职不高，但有兄弟两人在朝任职，其父林无遗任礼部侍郎，正四品，品级不算高但为官风评不错；其叔云麾将军林之校在北境军中任左路将军，是用命拼出来的从三品。林家虽然是不上不下的官位，但其有一点让其他官僚嫉妒，那就是有钱。

　　林羡祖母林童氏出身官宦世家，但自己这一支却从了商，所以林羡祖父是娶了个有钱的伪官家小姐。到了林无遗这一辈，林家延续了这一联姻方式，林羡母亲薛氏，娘家是河洛巨富，后捐了官才成了小官宦人家……这种不符合圈层联姻规则的行径，虽然在贵族圈让人轻视，但基于林家世代的官宦背景，大家也只能背后撇撇嘴不屑，毕竟人家红红火火的富裕可是实打实的。

　　萧选私下摸查过，林家光是在京城就起码有店铺四五家，近郊还有好几个庄园，在扬州和河洛地区还有好几处产业，规模还不小。自己也调查过言家和林家的关系，其实也不算近，是言家老封君和林羡祖母有转折亲，也是手帕交，如今虽然林羡祖母已经不在了，但两家在人情上还有些往来，且林羡和言阙蒙学同学过，两人自小关系就特别铁，虽打打闹闹但极合得来。

　　自己虽是个皇子，其实论在家中的受重视程度，不及言阙；论自由自在的生活，又不及林羡。

　　因为言阙的关系，三人自打十来岁后，每回林羡回京过年，就总要一起玩几回，算成了铁三角。

　　言家和林家的人，对自己都不错，尤其是两家夫人，每每见到，都对自己嘘寒问暖，特别和蔼，十六岁那年春节，正好遭遇百年难遇的寒冬，宫里按规制发放的棉衣根本抵不住寒气，穿着如芝做的厚棉袄自己又觉得特别臃肿，故此对林羡的貂皮坎肩流露出慕羡之意，林夫人得知后，第二天就想法安排人给自己送了一件貂皮大衣过来。
　　言太师，在可能的情况下，对自己也是尽量地提供援助。

　　萧选发过誓，但凡自己将来能有些说相，定也要回报两家对他的善意。

　　无奈自己从来不得宠，经常处于被父皇遗忘的角落，直到今年年初，才和比自己小一岁和两岁多的六弟和九弟，一起开衙建府，总算是离开皇子所了，总算被封了郡王。九弟还未满十八，自己可是二十了。

　　如今后宫、朝堂情形微妙，几个兄弟间，随着年岁的增长，很多暗地里的争斗渐渐浮出水面。

　　大哥萧迭，十八成年被封济王，二十五外出剿了个匪后被封亲王。虽然生母原只是父皇的一名侍妾，后来才晋升为嫔，基本没有外家支持，但因是在父皇潜龙时期出生，且是长子，父皇对其抱有不一样的感情，总是对其有所体恤，所以尽管性情暴烈、蛮狠无理、经常做出些出格的事，但总能得到父皇的谅解和包容。

　　三哥萧进，被誉为众兄弟间最有才华的，十七岁未成年时即被封雍王，三年前接待来访南楚太子，被誉“文质兼备、彬彬有礼”，皇上赞其于友邦前为国涨了颜面，遂赐予亲王称号，时不过二十岁。“玉尺量才、高明远识”“谦谦君子、如琢如磨”……是当今大学士方知栋对其的无尽誉美之词。其母亲出生高贵，谢淑妃出自陈留谢氏，“生性高洁、不栉进士”，是作为当世才女被选送进宫的，父皇自己，年青时读书不多，故对于有才学之士总是多有偏爱。但自己和言阙也曾私下讨论，谢贤妃和萧进之所谓“才学”，不过就是人前多行古礼、多填了几首风流旖旎诗作而已，于黎民于社稷又有何裨益？

　　在自己看来，六弟萧逅才是众兄弟间最有才能的人。虽则其母王贵嫔早已失宠，偏居宫廷一隅，父皇厌之，经年不踏进其宫门一步，但对这个儿子还是不错，颇多赞誉，今年初建府开衙，封其亳王。这几年，经常交些差使给他去办，他也完成得好，朝野上下对其颇有赞誉。

　　九弟岳王萧遧，在众兄弟中是个特别的存在，其母李贵妃多年来一直深得父皇宠爱，被誉为“六宫至美”，地位尊崇，外家也颇有势力，外祖父生前是太师，门生故旧众多，舅舅如今是冀州州牧，得皇上倚重，“子随母贵”，九弟虽然从小顽劣，惹是生非，但父皇对他总是特别宽宥，他和他们母子的相处情景，才令人惊觉，原来天家竟也有骨肉父子亲情。

　　十二弟萧迎年纪尚幼，才六岁，因是石皇后所生，是真正“嫡子”，为世人所瞩目。但十二弟身体偏弱，用药不断，且有时会突发“癫痫”，口吐白沫，倒地不起……这虽然是宫中禁忌，但机灵的如兰还是能探听到一些。父皇并没有因为幼子身体欠佳而更加偏疼，反而更少到坤德宫去。君后关系欠佳。
　　也是，父皇和前史皇后才是青梅竹马，一对贤伉俪，只可惜天妒佳人，史皇后很早就薨逝了，走时留下唯一的长公主不满十岁。

　　十四弟、十七弟都尚在垂髫之年，天真可爱，其母亲皆是普通宫女升至的美人、才人，无足挂齿。

　　同时无足挂齿的还有自己，自己的母亲容氏致死也不过是个贵人，死后抬了个嫔位。自己的外祖父原不过一个“内给事”，五品，早逝，舅父如今是一个六品门下省录事，庸庸碌碌，帮不到自己一点，不提也罢。

　　其余兄弟，要么未足“总角”便逝，要么出生旋殇，未及序齿。

　　近几年来，大哥和六弟争锋愈烈，六弟有九弟支持，常常占据先机；大哥拿傲气的三哥是没有办法的，就来隐隐逼自己站位，凑个数。可自己这个可有可无的皇子站什么位？况且，大哥心胸狭隘，脾气暴烈，跟他一起只有受气的份，绝没有好果子吃，于是自己就装傻充楞拒绝了。没想到大哥府中另有高参，竟然在外面洒播出自己和大哥近日关系密切、甚至大哥在为自己和其侧妃的庶妹牵线捉对的传言，弄得六弟和九弟看见自己就横眉相对乌鸡眼……

　　我什他个妹！谁稀罕……这些个亲兄弟，互相间都是争斗、算计，哪里有丝毫亲情可言！他们所求所谋是什么，自己难道不知道嘛，都是成者为王败者寇的险恶之路，自己又没有丝毫机会来染指这个位置，那就离它、离他们远一点，等将来形势明朗看谁将获胜，自己再靠上去，也不求大富大贵、从龙之功，只求能得个闲散王爷，衣食无忧一辈子也就行了。
　　但是如今想独善其身也不容易，幸亏还有这两个真诚的好朋友，让自己感受些许心理依赖。

　　如芝过来，给萧选披上一件披风，“殿下，如今早晚气候多变，小心着凉。”
　　自己捏了捏她的手指，在这暗夜里，冰凉冰凉的，“几时了？”
　　“已是人定。”
　　“回去吧。”

　　走近自己的帐篷，只见如兰正在踮脚往来路张望。
　　自从两年前吃了放在书案上的糕点差点拉死以后，自己的衣食起居就只让如芝和如兰两人负责，不敢再假任何他人之手。

　　如芝和如兰从小陪自己一起长大，是母亲为自己亲自挑选安排的。虽然外家人员凋零，得不到什么助力，可是母亲还是很有办法、很低调地让自己平安长大到十二岁，为自己培养安排了两个忠心的宫女，撒手西去前，拉着自己的手对她俩说：我如今、把五殿下交给你们俩了，你们就把他、当弟弟看待吧，保护好他，以后他长大了，就是你们的归宿……

　　喝过一碗冰镇好的银耳粥，如兰伺候着萧选洗漱完毕，自动退下。
　　如芝擦洗完毕，穿着轻柔的丝质亵衣，袅袅过来，伺候萧选宽衣。

　　萧选至今没有选妃，没有人为他操持，没有人想得到，可能要等到下面的兄弟娶亲，然后内务府才一并帮他办了吧。也不是没有其他女子来爬床，但那些宫中女子谁知道是哪方势力哪方耳目？萧选不敢。幸而有如芝和如兰，这两个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如芝丰满如兰苗条，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味道，母亲的眼光是毒辣的。萧选甚喜欢如芝的温和柔婉，如兰的娇媚活泼，如今有这两女，萧选也是满足的。

　　今夜是如芝陪伴侍寝。

　　正是月末子夜，基本没有月色，只有几只星子闪烁照明。此时广场上灯火俱已灭，只有巍巍行宫伫立在暗夜里，气派非凡。
　　帐篷内光线晦暗、暧昧不明，低喝声和娇喘声相和相扣、吟哦如乐，薄丝棉被高低起伏、如浪推涌不定……

　　许久之后，方才声消人缓，余韵徐散……

　　突然，一声极其尖利、难听、痛苦的嘶叫声刺破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