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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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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外微风拂叶,青莲浮水。屋檐挂着清晨露珠,仙雾朦胧,楼榭缥缈。
清离阖目打坐,寂静间,眉心微蹙一下。
旁边的灵童瞧见了,旋即悄然离开,小小身影快步去到殿外。
大殿位于雪山,宫殿银白似冰,仙雾笼罩,寒风飘浮。恰如应了圣尊的名号,所居宫殿予人清冷疏离之感。
小童走出仙雾,只见大殿的三千长阶下集聚了几名华服修士在面愁低语。
这几位华服修士乃各大仙门之首,此时闻声仰头望向长阶之上,瞧见是灵童,华服修士将俯身忙求见圣尊,却听小童脆生生的嗓音道:“打扰圣尊清修,请速退下!”
灵童语出,众人瞬时噤声不敢语。踟蹰良久,终有位修士迈出一步,俯身恭敬低道:“事出紧急,望灵童向圣尊通报一声。”
灵童却守在殿口,并不因对方是世间大能便留与情面,回绝道:“诸位乃修真大能,何事竟是大能也解决不了的?”
清离圣尊是人界之首,与天神平起平坐,方才圣尊清修被扰,面前的这些大能已犯大不敬之过。
谁知殿前的大能不愿退步,却俯身更低恳切道:“自知冒犯不敬,甘愿受罚,但求见圣尊一面!”
灵童显愠,道:“大胆修士,竟还执意扰圣尊清净……”
“让他们上来吧。”
平静的嗓音从灵童身后传来。一股纯澈强大的灵气从殿内荡出,令世间仅有的这几名大乘修士连额都抬不起来,三千长阶下,修真大能当即叩首,霎时生畏。
“拜见圣尊!!”
众顶礼膜拜。
殿前那人素色白衣,很奇怪,虽然灵气强悍,但周身气质却万分平静。
雪山里是被冰封的湖面,风如何也刮不起一圈涟漪。
见圣尊出来,清修被打断,灵童嘟了嘟嘴,瞪了眼那不识好歹的大能,然后快步去到圣尊身后跟着。
“鬼帝嚣张,他屡次破坏人界禁令自由出入边界仙境,此番还重伤我等,甚至杀死了我师弟!”
修真大能本共五位,殿前却只跪伏四位。
“鬼帝擅闯人界仙境已非罕见之事。”震澜真人跪求道:“人鬼两界阴阳两隔,互不相往,即便人界仙境位于人界边缘与鬼界毗邻,哪怕鬼帝他是鬼帝,也不可妄自打破三界的规矩。”
清离圣尊垂目静听,片刻,道:“鬼帝出入仙境的情况,前后多久了?”
震澜真人讷道:“近百年才发现的,但我等一致认为,鬼帝擅闯仙境的行径已不止百年。鬼帝似乎每年此时都会擅闯人界仙境。”
清离圣尊未语,他看上去似乎听之内心并无波动。
震澜真人敛回视线,垂首,又温吞道:“但鬼帝修为高不可测,行踪难溯,我等即便大乘之境也束手无策。”他忽然痛彻悲恸:“此番我和师弟召集其他三位真人,全力联手布阵,望镇住鬼帝。怎料……怎料我师弟因此惨死!而鬼帝分毫未伤,安然回了鬼界。”
清离圣尊立在银殿中央,素色白衣如寒雪,他的神情始终未动,偶尔翕动双睫,面目沉静。
震澜真人见状心里焦急,他知道圣尊以无情立道,在人界活了数万年,看尽沧海桑田,天地斗转星移,甚至山川大泽变了几重,这世间再大之事都会随时间被湮没和遗忘,没什么事会在圣尊心中留下一方念想,也怕是没什么事情会触动到圣尊。
但是震澜真人并无放弃,他再度行礼拜求,另外三名大乘修士也齐齐叩首行礼,他们异口同声道,求清离圣尊亲自出面,向鬼帝讨个公道,并阻止鬼帝。
震澜真人悲凄与担忧心切,大拜恳求道:“鬼帝多次擅闯人界仙境,意图不明,若居心叵测,给人界藏下隐患,怕是众生危矣!”
“禀鬼帝,有人闯入了鬼界。”
冥宫的昏暗烛光下,鬼卒上报说道。
鬼帝抽走亡命徒的血,一声惨叫过后,魂尸消散。“噢,是么。”
宫殿地面的黑血让鬼卒暗自颤抖了抖,鬼帝恹恹擦拭指间的血渍,“此等小事不必向本座禀报。”
说罢他习惯性抬了抬手指,一如往常用术法散去宫内那满地血腥狼藉。
数万年来,鬼帝处置的恶魂野鬼数不胜数,他早已麻痹闻不出血味。
无论是奈何桥边的生死离别,又或是怎样鲜血淋漓的炼狱场景,在鬼帝眼里都只是黄泉之下的一缕青烟,不值留念,亦从未动容。
鬼帝声名威慑三界,人鬼皆忌惮之。
鬼卒胆怯不敢多语,只好小声道:“但闯入者是人界圣尊。”
鬼帝摩挲血渍的手指顿了一下。
但鬼卒并没留意到这微小的动静,他对鬼帝怕得紧。
鬼卒跪伏许久,等着鬼帝交代命令,但却久久未听到鬼帝的回应。
遂鬼卒悄然抬头,愣了愣,宫殿正中的座位上,早已不见鬼帝踪影。
清离感觉到身后多出的气息,并听到了一道不清脆的铃响。
“听闻圣尊常年在雪山闭关清修,如今亲临鬼界,倒让本座感到有些突然。”
身后的嗓音极低,也是陌生的。
清离许久不曾踏出雪山大殿,与鬼界有关的记忆早已淡却。
“鬼帝。”
清离转过身,出声淡道。
他虽没见过面前的男人,但也能通过对方周身威压和强大气场认出。
对方便是鬼帝。
世人传鬼帝凶神恶煞、面目狰狞,而今亲眼却见到的是昳丽俊俏的男子。
清离觉得面前的男人眼熟,但记不清几时同对方见过。他在雪山闭关上万年,也鲜少踏足鬼界,按理没见过鬼帝才是。
“圣尊圣驾,本座当款待。”他听到鬼帝的嗓音再次响起。
清离的目光从对面男人漆黑的眸眼里收回,没再多回想,毕竟活得太久,许多早年的事情都会忆不起来。
这期间二人好像安静了良晌。鬼帝也沉默未出声,过了会儿,他才有礼请道:“圣尊何不先移步冥宫?”
鬼界没有太阳。
昏暗的冥宫里闪着烛火,阴气很重,弥漫着血腥味。宫殿里无任何鬼卒服侍,显得空寂。
鬼帝和圣尊的脚步走在宫殿里,有道不清脆的铃声在微哑作响。
清离垂眸看去,见那叮铃的哑声是从鬼帝腰间系着的一个不大的银铃上传来的。
清离上座,鬼帝亲自为圣尊沏茶。
这过程一度寂静,清离圣尊寡言倒十分正常,但鬼帝作为东道主,却也沉默未语。
血腥味浓重的宫殿里,梨花兰茶泛着清甜的香。
桌上红烛闪烁,清离隔着烛光看到,旁边殷红衣袍的男人沉默着把白玉茶盏送到自己面前。
“不知鬼帝有泡茶的手艺。”清离到底先开了口,却是无意的,打破寂静。
鬼帝沏茶,独自抿一口,道:“冥宫里没有名贵的茶种,只有俗世的梨花兰,望圣尊担待。”
梨花兰不是什么稀罕茶叶,并非鬼界所有,而是人界市井里最常见的茶叶,却也在人界仅乡间市井才有。
清离仔细茗茶,他品出鬼帝的泡茶手艺惊艳,很娴熟。
梨花兰虽普通,想泡好它却是十分讲究,水温的掌控是关窍。所以在俗世会喝到许多发苦的梨花兰。
鬼帝若非深谙梨花兰的茶性,不会泡出这般清甜沁心的味道。
“无妨,梨花兰虽朴素,回甘却长久。”清离放下饮尽的茶盏,道:“上等名茶的口感过于高调张扬,梨花兰正合本尊口味。”
鬼帝很淡地笑了下,说道:“那便好。”
冥宫的用具尽是玄黑色,地衣深红发乌,又似发干的血色。唯独桌面摆了一套白玉茶盏,煞是突兀。
清离瞧见远处的案头上,也摆了显眼的白玉。是两支不大的白玉瓶。
白玉瓶虽非透明之物,然他是圣尊,修为无量,白玉瓶里面装了什么他能一眼看出。
他看到这白玉瓶里,一瓶盛满了忘川水,另一瓶却是空的。
鬼帝将忘川水盛在白玉瓶里作何用途,清离不在乎,他从那两个放在一起的白玉瓶上收回视线,却瞧见鬼帝在深深看着他。
“你……”
鬼帝的嗓音本就低,现在发出的字眼在犹豫中,欲言又止,就显得更加低靡。
清离见鬼帝对他的称谓改变,他打量鬼帝,须臾,问:“鬼帝要说什么。”
鬼帝指腹顶着茶盏,忽又松开,他望着清离静若寒雪的眼睛,好像想从这双平静的眼里瞧出些什么。
他问:“突然从雪山出关,亲至鬼界,所为何事?”
清离便直说了,道:“本尊算了下那修士的运道,他大乘境界功德圆满,不该早殁。望从鬼帝此处,把人带回阳界。”
鬼帝注视他的目光动了,倏尔垂眸浅笑。
鬼帝喃喃着仿佛自嘲道:“这件事啊。”
他又道:“那人竟有如此本事,能令堂堂圣尊亲自从雪山出关,下到遥远鬼界来讨命。”
清离没多说,仅道:“鬼界是出了名的严刑峻法,鬼怪在鬼界内不敢不守规矩。而鬼帝却先是擅闯人界仙境,打破三界规矩,再是毁了大乘修士的运道。”
他问鬼帝:“鬼帝是否不讲道理了些。”
鬼帝把清离饮尽的空盏添上梨花兰,道:“那位修士的剑气,划到了本座的银铃。本座心情不佳。”
冥宫外头的小鬼卒正要进来报事,不小心听到鬼帝的话语,吓了大跳。
他偷偷从门外看去。圣尊与鬼帝对坐。
谁人不知,在整个三界内,这两位最是无情。
圣尊以无情立道。
不悲不喜,不忧不思,不恶不爱。
鬼帝冷情,甚至无人知其姓名,无名无姓。
不惧不恐,不怒不哀,不欲不爱。
小鬼卒大惊的是,鬼帝说他“心情不佳”。
此言真否?
“本座没有亲手毁那修士的运道。”
鬼帝素不喜多费口舌,现下却竟解释道:“不过是他作阵的剑气划到银铃后,本座放出不到一成的威压,怎奈那五位大乘修士的阵法如此不堪一击,就此破败。”
鬼帝:“从头到尾,本座都无要毁人运道的意图。区区后辈,本座没必要在他们身上费心思。只不过是那名修士自身修为不及,阵法被破后稳不住阵脚,被阵法反噬暴毙罢了。”
“他既然死于阵法反噬,那这便是他的运道。”
清离圣尊沉默。
“在门外作甚,何事?”鬼帝视线转向门外,嗓音忽冷。
小鬼卒立时打了个寒噤,低头溜溜进去,胆战心惊,悄声禀报问道:“阎罗让小人来冥宫里询问一声,今晨刚入地府的那名大乘修士的魂该送往何处?阎罗说,生死册里没找着那修士的名字,故不知该如何处置。是否该把修士的名字先记入生死册内?”
鬼帝见清离圣尊在看他。
“由本座处置。”鬼帝对小鬼卒说道。
小鬼卒默默退下后,冥宫里再度只剩二人。
清离道:“鬼帝修为精深,有何是鬼帝做不到之事?”
银铃若坏,修复即可,何须迁怒于人。
谁知鬼帝道:“本座的银铃修复不得,灵物只有灵气得以修复。本座身上只有鬼气,并无灵气。”
清离这才留意到,鬼帝腰间系着的那个银铃,边缘的确裂了个口。
清离道:“本尊可替你修复,但鬼帝须将人送回阳界。”
清离望着手中的银铃,瞧见铃壁上雕刻有两个篆字:易瑄。
他下意识念了出来,道:“这是鬼帝的名字?”
鬼帝的目光停在隽秀的篆字上,低“嗯”了一声。
清离把修复好的银铃归还鬼帝,说道:“三界都以为鬼帝无名无姓。”
鬼帝将银铃重新系回腰间,随口说道:“那是本座在凡界时的名字。”
烛花急促颤闪了闪。
蜡壁挂满烛泪,红烛只剩下一小截。
清离将最后一口梨花兰饮尽,说道:“原来鬼帝还在人界生活过。”
鬼帝手指拨弄着烛台快燃尽的火,火花烧在他的指尖上,却安然无恙,微光照映在他俊俏的侧容:“是早在八万年前的记忆。”
修士被送回了阳界,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清离和鬼帝走在人鬼两界的交界处。
鬼界那头是黑色的,人界这头是明亮的。
清离直截道:“鬼帝不守三界规矩,擅自出入人界仙境,意图何在?”
鬼帝转过眸,注视走在身旁的清离,过了片刻,他静低道:“恕本座不可奉告。”
银铃随鬼帝的每一脚步,轻清作响。
人界仙境毗邻鬼界,此时二人正好走到了这里。
鬼帝又道:“清离圣尊若是不放心,可亲自去仙境检查。”
清离将放出的神识收回,检查了一周,整个仙境里确实没有丝毫鬼气,也没有受到任何损坏。
清离看向鬼帝,慢道:“鬼帝莫要说,每年来此地,就是为了看风景。”
鬼帝却顿了下,旋即道:“不愧是圣尊,信口都能说对。”
清离不再多说。无甚表情,也未见波澜。
鬼帝来仙境的目的是何,肯定是问不出来了。
清离手中化出把通体银色的长剑,他当着鬼帝的面,将剑一挥。
鬼帝眼前刹时一道刺目的亮光闪过,人界仙境的前面出现了坚不可摧的屏障。
“三界有其规矩。身为鬼界之首,还请鬼帝自今起严于律己。”
清离收剑,说道。
鬼帝抬手触碰屏障。
仙境屏障却白光骤亮,遽然强烈的灼烧感从掌心和十指燃起。
他收手,垂眼瞧见自己碰到屏障的每一处都被灼伤。他笑了。
“看来人界仙境,本座是无法踏进了。”
雪山大殿外,灵童快步上前迎接:“圣尊回来了。”
清离回到自己的庭院里,湖面冰封,寒风微拂,他屏退灵童,独自打坐清修。
闭目间,久久无法入定。
他不禁回想今日鬼帝说的话,八万年前……还有鬼帝腰间系着的银铃,上面雕刻的两个字。
“易瑄。”
他蹙眉,不知自己又念出了这个名字。
银铃在耳畔回响,记忆深处缓缓浮现出了很模糊不清的画面。
“这银铃是我历劫前一直带在身上的灵物,而今我历劫结束,便能催动灵气,化出银铃。”
一道自己的声音在击打着脑海,翻出浪花。
“我在银铃上面雕刻了你的名字。”
清离亲手将银铃系到男子的腰间,男子的衣袍是殷红色的。
他在男子的腰际打了个同心结,一面说道:“你在鬼界,而我在人界,我们不能时常见面。”
“把这银铃系在你身上,你每走一步,银铃作响,就好比我时刻在你身边。”
记忆沉寂,尘封已久。
雪山里的一阵寒风凛冽刮过,掀起了尘雾,记忆浮现。
在他成圣之前,八万年前,他曾下山历劫,投胎一世为普通百姓。
那段短暂的一生里,他遇到了同为化凡历劫的易瑄。
彼时易瑄也尚未成鬼帝。
雪山间仙雾缭绕,寒风从冰封的湖面上刮过。清离想起什么,他睁眼,停止打坐。
清离去到人界仙境。
这里有一座湖,常年冰封。
但是清离忽然想起来,这不是表面看上去的冰封湖。倘若进入湖底,一直下去,底下有一棵很小很小的梨花兰的树苗。
清离下到湖底。
意外的是,别有洞天。
不见幼小树苗,却见到了茂盛绽放树冠遍天的梨花兰巨树。
白色的花瓣繁茂得荣华绚烂,像广阔的天云,似漫天的琼雪。
可是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飘扬的鲜红。
梨花兰巨树的每一根树枝上,都挂上了一条红丝带。
清离走在树下,抬头一条一条数着红丝带。
不多不少,总共整整八万条。
八万年前,历劫结束后,他和易瑄下山,重返坊间。
他最喜欢喝坊间的梨花兰茶。
“可惜梨花兰只在坊间有,不能在有灵气的地方生长,一旦接触灵气,就会枯败。”他坐在茶馆的窗边,对身旁的易瑄说道。
凌晨夜幕,漆黑寂静,只有茶馆外头的红灯笼迎风飘摆,眼看天色渐亮,茶已喝尽。
“你想喝梨花兰时,我陪你下坊间。”易瑄抬指,把他唇上的茶水迹轻轻抹去,说道。
清离笑了下,道:“我若日日都想喝梨花兰,你我也没法日日下坊间,不是吗?”
他生在人界,易瑄诞于鬼界,人鬼殊途。阳人不能进地府,阴鬼也无法见阳光。
否则必遭其反噬,不得善终。
易瑄沉默了须臾。道:“我会尽力修炼,只要有了无量修为,成为鬼帝,便可自由出入人界。”
可是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三界有三界之间不可相互干涉的规矩。
但他们从未同彼此提过。
清离灵光闪过,道:“我知道一个好去处。”
气候微潮,枝挂朝露。
天拂晓,走出茶馆,清离撑起一把伞,给易瑄遮挡微弱的晨曦。
清离把易瑄带去人界仙境。冰封湖前,他道:“冰面正好可以隔开外界的灵气,我们可以开凿湖底。”
他和易瑄在坊间买了梨花兰的小树苗,一起将梨花兰栽种在了这片冰封湖之下。
他们有了自己的梨花兰。
风吹过,苍天大树的白色花瓣簌簌颤抖,八万条红丝带迎风飒飒作响。
清离仿佛听到了清脆银铃声,八万条红丝带,一年一条。
那年正月初一,他生辰这日。
他们去到人界仙境的冰封湖底,易瑄在仔细浇灌梨花兰小树苗。
因为梨花兰脆弱不能接触灵气,鬼气则更不能。
所以必须亲手栽培,需要悉心呵护。
“想许什么愿?”易瑄捏着清离的指尖,问道。
清离狡黠对易瑄露出一个笑,他在红丝带上写下两行字,然后把红丝带系在了梨花兰小树苗的枝头。
记忆如江潮倒流,冲破长达八万年的长河,倒灌而来。
泥沙肆溅,尘土飞扬。
八万条红丝带随风飘动,但上面什么都没写。
清离仰头寻找,看到了自己曾经亲手系上去的那根红丝带,红丝带摇摆着,八万条红丝带里,唯有这一条上面写着字。
上面的字迹无比清晰:
愿与君常相伴,
年年岁岁如今朝。
梨花兰如今已经是苍天巨木,遒劲的树干里生长数不尽的年轮,树根盘虬,错节根深。
清离想起来这梨花兰树下,埋有一个漆盒。正是那年正月初一,他和易瑄一起埋下的。
他拨开被白瓣遮挡的泥土,找出漆盒,轻拿起里面收纳的一纸红笺。
结发为同心,生世终不离。
清离,易瑄。
这纸红笺里还夹着他们的结发。
他们曾经双双执笔写红笺,彼此结发定终生。
转眼间,已是八万年前的故事。
清离仿佛又看到了冥宫。
但里面的光线并不似今日去到所见时那般昏暗。
那里不是冥宫,而是易瑄未称帝时的住处。
屋子里的桌上摆着白玉茶盏,那是清离自己最惯用的一套茶具,他把这套茶具留在易瑄的住处。
睡醒后,他从艳红的寝榻上起来。
对镜更衣时,却见到自己的后背又多出了许多伤痕,有些严重的已经糜烂。
无情道,最忌动情。
清离修炼,恰是以无情入道。
倘若动情,便会遭到反噬。
他的无情道尚未大成。化凡入尘历劫一世,本该在历劫毕后便可得道成圣,却不小心在尘世里动了凡情。
一旦情起,一往而深。
然而动情愈甚,反噬愈重,万年修为会功亏一篑,经络焚毁。
他会最终灰飞烟灭,堕入万劫不复之境。
可是他心甘情愿。
只不过他不知……到了那时候,易瑄该怎么办,他不忍心只留易瑄一人。
这时清离听到屏风后的动静。
他连忙施用法术,把身上的伤痕隐去,转身看向易瑄。
屏风后的脚步却顿了下。
清离感觉到,易瑄的视线似乎落在了他的肩背处。
清离心虚地把衣襟往里拢了又拢,他去沏了梨花兰茶,上前递到易瑄手中,然后说道:“鬼界事务繁忙,你好不容易忙完,这两日需要好好歇息。”
易瑄低应了一声,他饮了梨花兰,须臾,问:“去泡温泉吗?”
清离担心易瑄起疑,便答应下来。
去泡温泉前,清离暗自在身上施了多层术法,防止被易瑄发现。可是到了温泉前,除去衣袍后,易瑄又把他的衣袍敛了上去,情绪似乎有些不佳,低道:“不泡了。”
清离不知易瑄为何又不想泡了,往日易瑄很喜欢在疲乏的事务后去泡温泉,他问:“怎么不高兴了?”
易瑄低头轻吻了吻他的嘴角,嗓音沉道:“没。”
后来的日子就像梨花兰的味道,清甜回甘,让人流连忘返。
最后记不清是哪一天了。清离只记得那日梨花兰茶的水温没烧好,泡出来的梨花兰的味道是苦涩的。
他的面前放了一个白玉瓶,易瑄说,里面盛的是忘川水。
易瑄把那道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却从未提过的三界规矩说了出来。
“人鬼殊途。”
若是强行留恋,不得善终。
“你不是说,想要尽快成为鬼帝,这样就能自由进入人界了么。”清离道。
易瑄却道,我们的相遇始于凡尘的历劫,也本该终在凡尘的历劫。
他还道,历劫结束后,清离你本该修成无情大道,本该得道成圣。
清离道:“我可以不成圣。”
易瑄道:“修炼没有回头路。”
无情之道是最为强悍的修炼之路。无情无欲,是为最刚。
一旦修了摒弃七情六欲的无情道,就只能修炼到底。没有回头路,不是成圣,就是焚身。
但当时这些易瑄都没说,他只说:“我会成为鬼帝,你会成为圣尊。”
你我之间注定不会有结果。
他们会各自成为人鬼两界之首,与天地共生。
物换星移,在漫长的数万年岁里,他们生而为凡的短暂一世,只是短短的数十载。
就如同万千梨花兰的白色花海里,其中一片飘落的白色花瓣,渺小得不足为道。
清离拿着白玉瓶,垂眸凝望里面的忘川水。
过去彼此执手写落在红笺上的誓词,化成了扎在清离心口上细细密密的尖刺。
他问:“你舍得吗。”
易瑄道:“我们一起喝下,便没有舍不舍得了。”
清离想,如此其实也好。
总胜过最终自己灰飞烟灭,徒留易瑄一人,那样自己才是最舍不得的。
思来想去。清离认为……双双喝下忘川水,便是最好的结局。
他喝下了忘川水。
这忘川水,真苦。
人界仙境的冰封湖面下,小小梨花兰树苗,如今已经成了擎天巨树,顶着广阔苍穹辉煌盛绽。
清离独自站在梨花兰树下,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穿着殷红衣袍的男人,梨花兰白瓣纷繁,在空中散着清甜淡香。不久前的冥宫里,昏暗烛光前,男人给他沏梨花兰茶。而他的注意力却在案头上的那两个白玉瓶。
一瓶白玉瓶是空的,另一瓶是满的。
原来,鬼帝……
易瑄,你没喝下忘川水。
而自己当年喝下忘川水,从此忘却了他与易瑄的一世过往,随后不久,他无情大道成,成为了清离圣尊。
踏入冥宫时闻到的血腥味又泛了上来。
清离后知后觉地想,常年与血打交道的易瑄,肯定对血味很敏感吧。
现在想来,当初自己在温泉前除去衣袍的时候,即便用了多重法术遮掩身上糜烂的伤,易瑄恐怕还是闻了出来。
难怪易瑄不高兴,也难怪易瑄不让他再下水。
清离把结发夹回红笺,他将红笺好生收进漆盒。正把漆盒埋回原位树下时,恍惚意识到,今日即是正月初一。
他的生辰。
亦是他和易瑄的结发之日。
鬼帝每年都会擅闯一次人界仙境。
整整八万条红丝带,挂满了梨花兰的树冠。
“愿与君常相伴,年年岁岁如今朝。”
那条唯一写字的红丝带,在随风飘动。
清离不知不觉念着上面的字,一遍又一遍。
他想着不久前,自己手持长剑当着鬼帝的面,划下那道灼伤鬼帝的屏障。
短暂的凡世过往随着梨花兰清甜的香,从记忆里流淌而出。
梨花兰已是擎天巨树,无数白色花瓣迎着苍穹盛绽,轻风吹拂得八万条红丝带颤动飘扬,飒飒作摆。
银铃一步一响的清脆声挥之不去。
梨花兰树从此,只会有八万条红丝带。
清离的内心依旧平静。像雪山冰封的湖面,风如何也刮不起一圈涟漪。
圣尊以无情立道,没有七情六欲。因无情道一旦大成,自此不受动摇。
正如当初易瑄说,在天地漫长无尽的数千万年里,他们二人的过往,不过仅数十载,实在是短得看不见。沧海一粟,微不足道。
清离圣尊离开了人界仙境,他回到雪山。
日月流转,秋去冬来,陵谷变迁,桑田沧海。
只是永远都忘不掉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红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