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逐云沧海蜉蝣泪》秭離

9、八 夜宴

　　①
　　在海中，他看到了大片的珊瑚，那么美丽。
　　那里绽放着鲜血，上演着罪恶。
　　他看到了她满不在乎的表情，那么令他愤怒、令他难过。
　　他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死了。
　　现实总比自己的幻想来得糟糕。她不会是他的，他的真心也付之东流。他的迷恋被冷水灌醒，心里只剩下空落落的惆怅。
　　他在做什么？
　　——真是自作自受。

　　而从头到尾，她总是冷眼旁观，却那么让人心疼——仿佛她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仿佛她不是那个被人畏惧而厌恶的妖、亦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想起，手捧着活蹦乱跳的鱼时她眼里迸发出的光彩——那新奇的神色，竟如第一次看见那些海鱼一般。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妖？”想到这里，他有些奇怪地问我，“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什么都不懂？”
　　我静静地看着他。
　　“呵……就是这种眼神……”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凭什么，你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装作什么都无所谓？你现在，一定是在心中嘲笑我的傻吧。我对你那么好，你却从来不肯依赖我……只有我……只有我在自作多情……哈！也是，你是妖……不是吗？不是都说妖神通广大吗？你又怎么会需要我？”

　　是呀……妖不都是不知廉耻的吗？他又何必介意？让她去罢！让她去罢！自己逍遥快活去。
　　放弃吧，他蛊惑自己道。反正自己不是来告别的吗？
　　就算眼神控制不住落在她的身上，就算见不得她受伤，他还是能把自己的心管得好好的。
　　呵，的确。妖精，想想都可怕。
　　他们杀人不眨眼，披上人类的外衣，装出一副无害的样子接近你……下一刻，就背叛你，把你戳得遍体鳞伤。都是群狡诈自私的东西！

　　“在这个世界，女人是弱势的；妖是被人讨厌的。”他顿了顿，认真地说，“这个天下是男人的天下，这个天下也是人类的天下。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妖，却定是人们觊觎的对象，此番落到公子姬手里，也不知是福是祸。曾经的我以为你是我的，而我也有义务去保护你……如今……算了，不重要了。我告诉你……我可不欠你的！如今的我没有能力左右村民和哥哥的想法，也无法留在你的身边……只能告诉你，日后要谨慎行事，不要承认自己是妖，也不要惹是生非、害人害己。如今战事激烈，世道也不太平，只有安分守己的人才能活得久，懂吗？”
　　他是个胆小鬼。
　　在把她从家带回来后，他竟又决定要退缩。
　　前进是难，后退却还有抽身的可能。
　　她太冷了。冷得让他害怕，让他痛恨。
　　他明明不欠她，甚至还帮了她。她却什么都没有给她。什么都没有。
　　即使他以为她像是另一个他，会懂他，会怜惜他。她却没有。
　　因为她是自私的海妖。
　　哥哥说的对，海妖是没有心的。

　　他猛地站起，说“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呼——
　　终于结束了。

　　②
　　终于结束了。

　　乌满走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我微微长大的嘴，和即将伸出去的手。
　　他毫不犹豫的走了，像是一阵风一般。

　　“乌……满。”我的嘴里咕哝出含糊的两个字。他没有听见。
　　我放下了手。

　　在别人的眼中，我是个妖。
　　我必须依赖海水生存，不会人类的语言，有着属于大海的眼睛与头发。
　　只有我自己知道，大海已经不再需要我。
　　我无法在水里生存，吮饮海水都是一种折磨。

　　记得人类口中那人鱼的传说也是类似的。人鱼为了成为人类，他们与魔鬼做交易，饮下毒药，获得了两双脆弱的腿。他们根本学不会人类的行走方式，因此每一步都有如走在刀尖上。他们美丽而又多情，却得不到他们的爱情。
　　然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那一晚，我见到了公子姬。

　　公子姬喜爱酒宴，每晚都无宴不欢。这次的酒宴在画舫上，甲板上搭起了一个木架子。一群女子在甲板上沐浴在月色下翩翩起舞，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我被梳妆打扮一番，放在一顶小小的轿子中，被人缓缓抬到舞女的前方。沿途走过，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我的身上。
　　他们看不清我。
　　我却透过轿子的薄纱看清了他们。
　　一张张千奇百态、变化多端的脸。有白的、红的、黄的、黑的，眼花缭乱。我却觉得他们渺小——在我的眼里，都只不过是一个个挣扎中痛苦的灵魂而已。
　　然后，我一眼看到了公子姬。

　　公子姬坐在台子的右侧的小几边，嚼着笑看向着台下方的众人。他翘起二郎腿，手握蓝色琉璃盏，看上去悠闲自得。小几上还有些茶点。倒不是他的位置有多醒目，是公子姬着实耀眼。
　　他一拢火红色的长袍，金丝镶边，对襟云袖。那衣服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袖口又开得极大，腰间一根金色缎带束腰，下摆蓬松，露出里面的黑色布料。那后摆又拖得极长，上面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鸟，边上则是点缀着说不出名来的钻和珠子，在灯火下折射出微微的光芒。如此寒冷的夜晚，他竟只着一件里衣和外袍。那金色和红色，在他肆意的动作下也不那么媚俗了，只是透出丝丝销魂来。
　　公子姬桃花美目，长发如云，唇红齿白，眉目里都是张扬；那右眼尾描了一只金色凤尾蝶，若水波流转翩翩舞动。果真是世人口中风流倜傥的公子姬，名不虚传。
　　有人曾赞道，北言离秭扇中玉，南有少姬袖里香。桃酒锦衣赤金华，谁家女儿争颜色？
　　金冠束发，脚踏金靴。
　　我好奇那是不是真的金子，又是不是真的那么沉。

　　他的身侧还坐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有着一头火红的头发、肌肤是小麦色，是个丰满的女人；一张脸却是妖艳无比，眼睛灵动妩媚。她的脖子上、手上、脚上挂满了金色的链子，叮叮当当作响。她上身赤裸，时而歪倒在公子姬的怀里，“咯咯咯”地笑着，看得他人直了眼。
　　果然，公子姬最爱收藏形形色色的异国美人，这位蛮女，许是其中之一了。

　　这时台子上来一个女人手抱琵琶，开始哼唱一首听上去有些支离破碎的小调、语调幽怨，如泣如诉。众人仿佛并没有认真听，只是互相窃窃私语，把酒言欢，声音竟是要盖过了那女人。公子姬却听得像是很认真，指节一下一下扣着桌子，若有所思。
　　那个女人见没人捧场，声调一转曲子也轻快活泼起来。画舫上的人渐渐把目光投向她，公子姬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个艳姬借机又依偎到了他的怀里，哄他发笑。

　　轿子停了下来。
　　女人们不知何时也停了曲子，齐齐看了过来。
　　公子姬突然摆手朗声道：“既然各位都在兴头上，不若就来瞧瞧本公子的新收藏吧！这轿子里的女人呀，据说是个失了法力的海妖，眼睛还是稀有的蓝色……只可惜，啧啧，是个瞎子，也是个哑巴。不说别的，这妖……也不过就是今天才到了这船上，就连在下也不曾见过。若是大家认为是个美人，那几日后的拍卖会还请多多捧场；若是本公子倒霉买了个赔钱货，就自罚三杯如何？”
　　有一男人哈哈大笑道：“公子说得这是什么话。您举办的拍卖会哪次还不是一票难求，座无虚席？您看上的货，又哪次不是世间难寻的珍品，又有哪次失手过？这酒，看来是罚不得了。”
　　“那可不一定。公子姬今天谦虚了，可见是真的有猫腻。”一微胖的中年男子突然说道，“公子姬，他不跟你赌，我赌！若是这轿子里的真是个美人，那我就以拍卖会当夜的最高价买下您手里头的任何一样东西。”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附和，嚷着要和公子姬打个赌。
　　公子姬也不理会，只是勾唇一笑：“且看看就知道了。”

　　侍女撩开帘子，昂了昂头。我顺从地探出身子去。

　　公子姬眸子斜斜挑过来，定在我的身上。
　　他扯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那一刻，我仿佛突然不能动了一般。
　　我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那眼神，冰凉讥诮得让人畏缩，像是积蓄了千年的寒霜和狂烈的暴虐；那笑容，则是妖异却又勾魂，不过是纯粹的罪恶。
　　像是动物遇见危险时的本能，我下意识地突然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