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六 罪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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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妖精也会哭吗？
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村里原来并不是与世隔绝的。
或许是十二年前吧，许多人们为了避开战乱，长途跋涉到这个荒凉的地方，然后扎了根。
过了一年，等他们想要回去的时候，原来的路早就被泥石给封了起来——除非移了两边的山，或是在山中挖了一个通道，根本出不了那个地方。
迷信的村民认为这是神的旨意，只是不知道是神给了他们一个安全的栖息之地，还是诅咒了他们不得回到他们所背离的地方。
他们怀着那样复杂的心情，既惶恐又心安地住了下来。
在村民们安定下来后的第三年，他们终于按捺不住对外界的渴望，有了船只。幸运的是每次出海都风平浪静、一帆风顺，村子也逐渐富饶起来。
乌满的伤是个意外。他十岁便开始同哥哥以及村里的男人们出航，精通算数，且伶牙俐齿很会做生意。在十五岁前往繁帛城的一只海船上，他遭遇了袭击。虽然船员们成功击退了海盗，乌满却被一根鱼叉斜插入眼睛，刺入了头部，失足落水。他在那场遭遇中存活了下来，却失去了右眼，有些记忆也变得朦朦胧胧。
乌大武似乎有点忌讳那个伤疤，也仿佛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对他若即若离起来。
同船的男人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他是勇敢的汉子。
他带上了黑色的眼罩，掩住了丑陋的疤痕。他却从不觉得，这样的牺牲有什么好值得庆祝的。那不是勇士的荣耀，而是他不敌的铁证。
听说村子里来了一个瞎子，他像是找到了同类，兴冲冲地跑到朱婶婶的家里去看，却看见一群小孩在院子里嬉闹。
“大魔王——吃我一剑！”朱婶婶的儿子阿财手持小木剑，一脸肃穆。他手脚虚软，笨手笨脚地学着大侠的模样一连几下往纸糊的窗上刺去，只听“噗噗噗”三声窗上顿时破了几个大洞。周围的孩子一阵叫好。
“不好——”阿财突然大叫一声，“此妖神通广大，本大侠使出了本门绝技竟也奈她不何，这可如何是好？”众人嘘唏：如此厉害的剑法竟伤不了她分毫？
“大侠怎知？”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大魔王怕是死了吧。”
“哎呀，这里妖气冲天，你们凡人或许不知道，可休想瞒了我！这窗上的不是纸，正是这妖独门法宝之一，唤作雪山蚕丝，非仙器神器不能斩断；如此仙物落到魔道手里，真是可惜！可惜！如今我这柄惊雷剑也不过破了这蚕丝五成，这样下去……”
“还等什么，把她逼出来吧！”
阿财沉吟一会儿，点点头，突然喝道：“大魔王，缩手缩脚的算什么本事？有种与我出来一战！”
房间里没有声响。
阿财有些挂住不脸：“快出来，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孩子们紧张地看着窗。
只听阿财嘟囔道：“不会是不在吧。”
乌满听到了，不由得捧腹大笑。
正在这时，窗打开了。
孩子先是一哄而散，又很快聚到窗前，仰着脸看着俯下身来的女子。他们张大了嘴巴。
“这就是你说的大魔王？”一个孩子失望地说道，“也没那么吓人。”
“别被她的外表骗了！”阿财涨红了脸，跺跺脚道，“这可是海里来的妖怪，披着人皮呢！
“真不害臊！”那个孩子做了个鬼脸，“
众人哄堂大笑，齐声跟着唱道：“阿财阿财怕女人，阿财阿财胆儿真小，阿财阿财……”
阿财被蹦蹦跳跳的孩子们围在圈里嘲笑，心中委屈，不由得哇哇大哭起来。
乌满这时才看到了他们口里的“大魔王”。
那个女子穿着普通破旧而宽大的衣服，一只手搭在窗沿上。她看上去有些局促地盯着笑闹的孩子们，一脸惊愕。乌满却看得失了神。
她披头散发，头发直坠而下；她的眉眼比村里的村妇要精致的多；她的眼睛如琉璃般清澈发亮。她明明是个瞎子，却不像他那样需要眼罩的遮羞。抱着看好戏来的他以为这个瞎子是个比他还要丑陋的男人，却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有着蓝色双眸的女子。她……真的是瞎子吗？
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卑。
“都怪你！都怪你！”阿财忽然抓起一把泥巴向她丢去，“明明就是大魔王，装什么装！”
她怔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土打在了胸前。她迷茫地看着他们。
孩子们也停顿了一下，像是发现了好玩的事情，突然心有灵犀地抓起地上的碎石一齐向她掷过去：“打倒大魔王！打倒大魔王！”
她躲闪不及，很快被砸中了好几下，慌张地趴了下去。
孩子们则很快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成功了！成功了……”
乌满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被叫做“小瞎子”的屈辱和同病相怜的同情一瞬间涌了上来，他冲过去大声叫道：“小兔崽子，本事没学到几个，就知道欺负人！再不滚，我让周婶婶打断你们的腿！”
孩子们尖叫起来，四处乱窜，很快便爬出了院子，临走前还不忘往乌满身上砸几块泥巴印，得逞地哈哈笑道：“小瞎子看招！”
乌满“呸”了一声，无奈的摇摇头。
他往窗边走了几步，冲那里咳嗽两声道：“别怕……他们跑了。”
那里没有声音传来。
他探过头去，只见“大魔王”仰着脸，睁着眼睛对上了他的眼。清澈的眼。
她没有哭——或许是不会哭吧。
就是瞟了这一下，乌满立马收回了脑袋，明知道她看不见，心却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幸好她看不见呢。
真害羞。
可是“大魔王”没有再说话。
乌满有些失落，想到墙另一边的人儿却忍不住又微微勾起嘴角。
看不见又有什么？谁跟瞎子过不去就是在跟他乌满小霸王挑衅！
②
乌满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是热的，又好像是凉的。看他冒出的点点汗滴和无意识地喘着粗气，好像，他是极热的；可是他硬邦邦地平躺在榻上，手脚僵硬，微微颤抖着，又像是冷极了的样子。
追寻着冰冷，他握住了我的手。
他不断喃喃着，呓语着，痛苦着。
“我不要做半个瞎子……我不要……”他说，“不要拿走我的眼睛……”
他紧闭的眼里渗出水来。是涩的。
乌大武并没有再为难我。他看到了我的泪，是湿的，是咸的，不是珍珠。他以为我是个鲛人，却发现我的眼里并不会掉下珍珠来，若有所思地走了。我则看着那滴泪水，看着它慢慢消失，只觉得怅然若失。
那是我第一次想家了。
人类太脆弱了。
这里欲望太深，太脏，太纷杂。
在这样的地方，与人越近的地方，我只会死得更快。
乌满把我一扯拉到床上禁锢在怀中，一边追寻着我身上的冷意满足地叹息，一边嘴里还不断说着胡话。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死死扣住我的手，面容狰狞而恐怖，“我恨你！我恨你！”
到最后乌大武也被他尖利的嘶吼给招了过来，只见乌满浑身抖索，满脸的愤怒哀怨，顿时怒不可遏，一个凌厉的掌风把我扫到地上，冷笑道：“妖孽，你对我弟弟做了什么？”
乌满的呓语不是对我说的……只不过他一定是经历过了什么，不然乌大武不会露出那么慌张的神色。
我只是冷静而冷漠地看着他，左眼如鬼魅，右眼似勾魂。我想，我的表情是嘲讽的。
乌大武没有工夫理会我。他跨步走到榻前，蛮横地按住了乌满在空中乱扑腾的手脚，面露不耐：“我怎么会有你这个让人操心的弟弟？”
等乌满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乌大武才轻叹一口气，松开了手。也是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
他眯起了眼。
“呵——”他看着我身上的伤痕和青紫，冷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我裹紧了身上的被褥，警惕地瞪着他。
“你真是贪心。”他说。
乌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有着黑色巨大的影子，在水里影影绰绰。船上是嘶吼声、厮杀声、是一场海盗与村民之间的恶战。海盗们手持银白色的大刀，舞得霍霍，浓密的胡子下是污浊不堪的话语。乌大武沉着地站在甲板上一边激励船员们勇往直前，一边抄起脚边的武器便加入了混战。
那是一场恶战。
乌满力气奇大，刀法精湛，然而对方人多势众，他很快便被逼到了船的的边缘。
天亡我也！
他看着对面哈哈大笑一口黄牙的海盗，绝望地闭起了眼，深吸一口气，背朝下跃入了水中。
在那蔚蓝的海水中，他被巨大的影子笼罩。
朦胧间，巨大的手伸向了他的右眼。
***
我在黑漆漆的船舱中。
他们吹熄了灯火。原本对我的惧怕褪去了一半，涌上来的是如狼似虎的眼神。
乌大武冷酷地站在角落里，毒蛇一般的目光落到我惊惶的面孔上，是漠然的。
“我见过绿眼睛的舞姬，见过红头发的蛮人，蓝眼睛的却还是少见。”一个男人说，“啧啧，真是个值钱货。”
“听说鲛女柔情似水，泪似珍珠，歌如天籁。这个鲛女却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哑巴。”
我哑着嗓子“啊啊”叫了两声，只得到男人们更加嘲讽般的大笑：“这样的美人儿送给公子姬还是可惜了，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公子姬可是出了名的残忍暴虐，比公子离还要叫人闻风丧胆，对女人更是口蜜腹剑，玩不了几天就杀了。可是就是有女人傻，偏偏往他床上送……嗨，咱们兄弟们怎么就没这么好命？”
“这十来日乌满那小子春风得意，还不是被这女妖摆了一道？”乌大武突然冷冷道，“女人就是女人，越是漂亮的越是厉害，只会害人，不会助人。要我说公子姬才是真正的聪明人，懂得取舍、收放自如，才不会被红颜祸水摆布。”
“那是自然。”众人附和，“女人嘛，也只有在床上的味道最销魂……”
那些我素未谋面的，那些平日里匆匆擦过我身侧的男人们，突然变得清晰。他们浓烈的存在感下是让人作呕的腥臭。我并不认识他们，他们却贴得如此近——他们贴在我的身侧，嘴里哈出的臭气喷吐在我的脸上，膝上，腹上。
我从未近距离见过那么多人。一双双莹莹的眼在黑暗中，我却看不清。那些眼突然和深潭里的眼重合了。那里面像是燃着我看不懂的火，是绝望、又仿佛是空洞。他们令我害怕。
他们是黑夜里的影子，张牙舞爪，飘渺而虚幻。我浑浑噩噩，只觉得一时间抛却了所有。
我想回到深潭。
我的意识渐渐朦胧，梦中的乌大武仿佛又出现在了面前，狰狞地怒吼：“你是鬼！你是妖！休来祸害世间！”
男人们冷笑连连：“妖精！真是个妖精！看不见的妖精！”
孩子们厌恶地将石子向我扔来，幸灾乐祸道：“打倒大魔王！打倒大魔王！”
我是谁？
我究竟是谁？
究竟是他们的罪，还是我的罪？
为何黑夜里的乌云徘徊不肯离去？
黑夜里的影子如影随形，是枷锁，是恶鬼，是我无力抵抗下的诱。
他们的手很大，很粗糙，像一望无际的夜空一般，伸向了我。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六 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