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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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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心事几万重,生于帝王家。
那幅仕女图被她们收起来,最后被更伶俐一些的小丫鬟漠夏带到院里,在尹妈妈的监督之下,找来火盆给烧了。
阿弥陀佛。得罪了!得罪了!小丫鬟朔秋一面看着腾腾的火苗,一面念叨。
尹妈妈冷笑道,你念什么经,超度谁,这女人就是在这院子里做了姨娘,也未见得你们会有好果子吃!你瞧瞧她那狐媚样儿!
我莫名生气。
最开始,我并不觉得那画中人是我,但是那仆妇骂她“狐媚子”的时候,我却完全挂不住脸了。
看样子,我们的内心,已经开始接受了简钺公子的话。
只是,我们四个人,到现在,都不肯承认罢了。
从史笑燃的书房离开,段青衣又来到史老将军的房间。
将军府的瓦片,他早已有经验——那是薄中之薄,江湖上又名“蝉翼瓦”——就是某些达官贵人家,为了防止江湖小贼、以及江洋大盗;但到了史将军这里,他防止的应该是皇帝的锦衣卫们,前来探听消息。
基本上,只要你踩上去,就能直接踩到老将军的眼前,叩个头,请个安。
然后被扔进将军府的柴房里,关着吃土。
段青衣对羽子寒示意了一番,段青衣和羽子寒双双拉着我和绿涯上了房顶。
段青衣自持武功高强,将我拦腰抱着;而羽子寒直接扛着绿涯,绿涯说,我也要公主抱!
羽子寒:闭嘴!
段青衣的轻功果然了得,他迅速找到一处,悄然揭开一片瓦,仅仅是一丝缝隙——
就是这一丝丝的动静,老将军居然觉察到了。
段青衣一个飞身带着我掠过枝头而去;羽子寒对绿涯说,大鹦鹉!对不住了!这里的控场就交给你了!
说完,他一个翻身,随着段青衣掠身而去!而绿涯被他“呱唧”扔了下去——
绿涯知道此刻的自己变成了一只替罪羊,好在这只替罪羊反应的快——
史笑燃冲出来,绿涯就冲上去,一把抱住他哭——她说,史大哥!我好想你!
她说,史大哥!你知道你困在宫禁里的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
羽子寒在树枝上挂着,看了段青衣一眼,脸很长,说,怎么过来的?还不是和我打情骂俏过来的!
段青衣说,阿羽……你这是嫉妒了?
羽子寒冷笑了一声,说,怎么会?
绿涯继续进行她的表演,她说,史大哥!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见到你了呜呜呜呜呜呜——
史笑燃一面安抚着这个突来的热情女子,一面观察四周,侍卫们纷纷赶来,表示并无他人;
待史笑燃确认了没有异样,才轻轻的抚了抚绿涯的头发,说,没事了,没事了。
他说,你怎么不直接来府上……好好一个女孩子家,为什么要翻墙爬树?
绿涯眼珠子转了转,说,我怕宋姐姐介意……不……我怕史大哥知道,我本来想偷偷看看史大哥就走。可是我的三脚猫功夫实在太烂……
史老将军走了出来,一脸慈祥,仿佛不是拿战斧的人,而是一个慈爱无边的老人,他说,你的三脚猫功夫可不弱,行走在这些瓦片之上,居然没有掉下来。
是吗?绿涯开始给自己找补,说,我们凤凰城的轻功都这样!如果练不好,师父就会打骂!
你的师父是?史东方看着绿涯。
月光倾城便是先师。老将军,你认识他吗?绿涯看着史东方,眼睛瞪得天真无邪。
不认识!哈哈哈哈哈!但有耳闻!哈哈哈哈哈哈!史东方掩饰着尴尬,不再追究绿涯功夫的细枝末节。
我和段青衣以及羽子寒,在远处的树梢上,松了口气。
因为时间太晚,史笑燃将绿涯留在了将军府,喊来尹妈妈准备客房,尹妈妈端得是十二分的小心。
史笑燃安抚绿涯道,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讲。
绿涯只能一脸生无可恋的,跟着尹妈妈和小丫鬟们去了客房;并不敢将目光投向我们。
她一面走,一面问尹妈妈,那宋绯凉姐姐可在府上?
尹妈妈看了看她,说,宋姑娘……在将军的别院。今儿天也是晚了,否则,奴婢也带姑娘过去看看。
绿涯说,谢谢妈妈。改日吧。
尹妈妈一脸温吞水似的笑,似乎没有刚刚人后在两位小丫鬟面前的那种飞扬跋扈;就像是两个人一般。
绿涯进了客房之后,仆妇丫鬟们退下。我们三个在树上挂着的人,也趁着月色,“飞”进了绿涯客房。
绿涯刚要开口怪羽子寒“狼心狗肺”,害她差点儿应付不来,段青衣却先开口,谢了绿涯的机智。
绿涯立刻笑嘻嘻,也不责备羽子寒了,改口说,所以,我是小机智嘛!
她叹气,说,只是不知道,史大哥看到我将青石玉给了宋姑娘,会不会怀疑我今晚的“真情”有几分真,几分假。
羽子寒看着绿涯说,他没有那么多闲心思,放在女人身上。
哟!小白!你是吃醋了吗?绿涯一脸坏笑。
羽子寒皱了皱眉头,说,说好了的君子之交!知己!我警告某些人!别想越界!
知道了!真小器!绿涯也不生气。
她看着段青衣,说,我看着将军府也没什么秘密啊。我以为今天,会有一堆人在老将军帐下密谋呢。
羽子寒说,史将军父子要是你这种智商,早已经黄泉路踏了无数次了。
绿涯说,说话归说话!不带人身攻击的!
段青衣拦住他们俩,说,看来这一次,我们注定无功而返了。
然后,他转脸对绿涯说,等夜色再深一些,我们三个先回客栈。你明天同我们汇合,我们一起回梅坞。
段青衣之所以这么说,毕竟过了明日十五圆月之日,十六日,绿涯和羽子寒就要出发,去凤凰城找大祭司,送还九龙玉佩。
羽子寒点点头,绿涯也点点头。
更漏声声,绿涯客房里的灯熄了良久;又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告别了绿涯,却在靠近客房的祠堂里停住了步子——
段青衣示意我们都小声。
史老将军跪在祠堂前,灯火昏暗,也无人看守,史笑燃守在他的身边。
他说,父亲。
史老将军说,总算你安全从宫中出来了。
史老将军说,我听说,监斩了尉迟这孩子之后,你就在大街之上,将圣上要你赐死的女人宋绯凉抱回了将军府?
史笑燃点点头,说,是的!父亲。
史老将军叹了口气,说,你也知道,监斩自己的副将尉迟谨,是圣上他老人家想要在三军之中散尽你的威望?
史笑燃点点头,说,是的!父亲。
史老将军说,所以,你就借着宋绯凉,作为忤逆圣上,为自己博回一点颜面的方式?毕竟之前,是他要你杀死自己的红颜知己宋绯凉。你现在给他当街打脸,就不怕吗?
史笑燃说,父亲,圣上是给儿臣出了难题!儿臣如果全凭他搓扁捏圆!那些跟着我搏命的将士会怎么想!今日,法场之上!孩儿被逼着斩杀了跟着自己十多年的副将!父亲!我和尉迟谨十多年同生共死啊!父亲!尉迟谨的小侄儿才不过三岁……
史笑燃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史东方没有回头,说,可这一切,都是尉迟谨自愿的。
史东方说,孩儿啊!你可知道,我以为月光倾城前来复仇,你又在宫中滞留,情形难明。所以,为父只有假死……一来,躲避月光倾城的复仇,二来,是给远在虏鞑的端木赐的“无字诏书”。
端木赐?无字诏书?我和段青衣以及羽子寒愣住了。
果然,里面的史笑燃也愣住了。
他成功地做了我们三个人的“嘴替”——端木赐?无字诏书!父亲!你是何意思?
史东方老将军突然被问愣了,随后,他竟然大笑了起来,他起身,拍了拍史笑燃的肩膀,说,不愧为父为你谋划这么多年!
他说,儿子!你身上的这种无辜感!是多少人演都演不出来的!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何等无辜……
史笑燃有些不安起来,他说,父亲何出此言?
史东方笑了笑,说,我听闻,当初端木赐还曾夜探过我们将军府,你们俩人还曾见过面。你真的认不出他是谁来了吗?
史笑燃更加恭敬,说,孩儿不知……
史东方说,你我父子,就不必如此了。
史东方说,你若不知道他是谁,就不会在当年大军之中,放弃杀死这个屠我北国十余城的虏鞑族首领端木赐的机会了。
史笑燃说,孩儿当时没有杀他,只是敬他一身孤胆!只身闯三军……
史东方笑着,点点头,他看着史笑燃,眼里不知道该是欣慰,还是悲哀——
天家无父子。
可怜他们两人,还未成为“天家”,史笑燃便在自己面前,都谨慎如此。
他史东方已经老了,老到了随时会随着老皇帝郑袭死去,所有的谋算,也不过是为他史笑燃啊。
而史笑燃,到了现在,还是不肯松口,对他这个父亲泄露半点儿心思——这孩子,如果真的是这般心性,连自己父亲都防范!也就不枉他这么多年为他的谋划了。
是时候,不再打哑谜了。
不!
是时候,就算他史笑燃继续同自己打哑谜,他史东方也该自行坦白了。
这些日子,他越发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
自从老皇帝囚禁了史笑燃在宫中,并没将其打入大牢,反而每天给史将军送山珍海味,美女佳人。寂寞时有歌舞,孤单时有红颜。
甚至皇帝本人,也时常拖着老骨头去找史笑燃下棋聊天斗蛐蛐儿。于是,皇宫里的人有了新的传言——其实史笑燃是皇帝的私生子。当年皇帝将芙瑶赐给老将军史东方的时候,芙瑶就怀上了龙种。
然后,大家都纷纷议论,皇帝这招儿高明啊。鸠占鹊巢。用一个龙子,让老将军没有其他儿子,大概都是被芙瑶给毒死了。
现在皇帝老了,想要认回史笑燃。
这个消息传到史东方耳朵里,他只能苦笑。
同皇帝老儿斗争几十年的经验积累中,他心里清楚,皇帝这样好酒好菜的伺候着史笑燃,反而说明了皇帝要痛下杀手的决心——皇帝只不过用这种待遇麻痹史家的力量,让其他攀附在史家势力上的人掉以轻心,然后痛下杀手。一锅端掉。
于是,史东方最终只能以“死亡”为名,给远在天边的端木赐发去了密诏:密诏一个字没有。意思却很明显,天大的事情发生了,纸上写不下。
于是端木赐扔下美女美酒,跨上战马,横上弯刀,就带着兄弟们杀向北国的边陲。
于是,北国无宁日。
……
此刻,史东方看着史笑燃,终于可以将这些真相合盘托出了……他说,你还记得十多年前,菜市口全家满门抄斩的易正荣一家吗?
史笑燃很恭敬,说,易世伯,我记得。孩儿的启蒙还是在他们家的私学之中开始的。
史东方说,那易瑞你更应该记得吧?
史笑燃点点头,说,记得。
他说,那时候,我们俩人年幼,时常一起斗蛐蛐。他被斩时,也不过七八岁光景……说到这里,史笑燃不吭声了,这和今日他挥泪斩尉迟谨一家多么相似啊……
史东方叹了一声说,历史总是这么的相似!当初,圣上初登大统,要我监斩这些前朝忠臣……他说,不过,我还是冒死救下了你易世伯最后的一脉骨血——小易瑞。
史笑燃先是一惊,随后黯然道,父亲是在责备孩儿没有救下尉迟家最后的血脉吗?
史东方说,不是……我是想告诉你,我救下的这个易瑞,就是现在虏鞑首领端木赐!
史笑燃愣了,看着史东方,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史东方很无奈地看着史笑燃——好吧!你既然喜欢表演,那就继续你的表演吧。
史东方继续说自己该说的,他说,这么多年,在圣上面前,为父如履薄冰,诚惶诚恐,还是不能避免被猜忌,被打压!甚至这一次,连累了你也跟着差点儿送命。
史笑燃忙下跪,说,父亲不必如此。孩儿惶恐。再说,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拉倒吧!史东方直接打断了他,说,凭什么他郑袭想要谁的性命,就要谁的性命!
史东方直呼当今圣上名讳,更是吓得史笑燃面如土色——
段青衣在一旁,仔细端量着这两父子,一场戏。
我也不敢出声。
羽子寒更是大气不敢喘。
我们三个人,怕是此夜此刻,这场戏,为数不多的观众。
就在史笑燃试图安抚住他发疯了的老父亲的时候,史东方说,是了!易瑞!就是端木赐!他是我养在外面的一条狼子!
他看着史笑燃说道,他易瑞在!只要边疆一出事,你我父子尚有活路!若没有他!你我父子早已被郑袭老儿送到泉下相聚了!
父亲……史笑燃深深地跪下,不知道该作何语言。
史东方看着史笑燃说,所以这些年来,我从来不会杀死端木赐,即使有机会!说完,他眯着眼睛,看着史笑燃说道,所以,我猜想,你也是吧?
史笑燃久久跪地,不肯回答。
史东方也并不想同他要答案,他无比满意,自己的儿子,心深如海,他都猜不透。
史东方看着祖宗牌位,说,我同端木赐,相约过,如果有一天,北国这边有我的丧事——那就是我给他的无字诏书。意思是天大的事情发生了。要他无论如何,三天之内必须兵临城下!
史笑燃抬头,说,父亲!你可考虑过无辜百姓吗!
史东方看着史笑燃,说,尉迟谨不无辜吗?尉迟敬不无辜吗?易正荣不无辜吗?那三岁稚子!七岁小童不无辜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就该换了这天地……
史笑燃忙拖住史东方说,父亲大人!您该休息了。
史东方哈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会休息很久。现在我只想问你,关于这次出征讨伐端木赐,你是怎么打算的?
史东方说,皇帝老儿郑袭可是用一个尉迟谨,杀掉了你三军统帅的军心!
史东方说,你仅仅凭借大街之上忤逆了皇权抱回一个宋绯凉去!是没有大作用的!
史东方说,你现在就去!敲那登闻鼓!见那老皇帝!就说你后日出征!向他求娶淮玉公主!明日大婚!
史笑燃不解的看着史东方。
段青衣看了我一眼,也看了羽子寒一眼,凤眸微长,月下容光,他低声,说,怕是!淮玉公主性命不保!
果然。
史东方对史笑燃说,等明日你大婚!后日大军开拔!就用那淮玉公主的血祭旗!你何愁三军不归心?
父亲!史笑燃愣了,他说,谋杀公主!这可是忤逆啊!
史东方看着史笑燃说,你可知道,尉迟谨为什么宁可抗命,也不出征吗?
他说,就是你的父亲我!厚着这张脸皮,跪在地下求他!我跪着求一个副将,我说,我不是为了自己儿子的命求你不出征!而是为了倚靠在史家这棵大树上所有儿子的性命!来求你……
史东方看着史笑燃说,我不能保证,将日的日子,我还能为你跪来多少平安。但是我知道,你想保住自己以后的平安,还有更多男儿郎的平安!你必须如此!你只能如此了!
史笑燃低头,满脑子都是今日法场之上,尉迟谨喝下三碗水酒后的样子。
尉迟谨对着自己叩拜,他说,史将军!来世再做兄弟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史笑燃从地上缓缓站起来。
他看着跪在他面前的父亲,他说,父亲大人不必如此,我这便去天子面前,求娶淮玉公主。
他说,明日大婚!
他说,后日!驸马出征!淮玉公主相思难解!自杀殉情!
他说,父亲!这样可还行?
史笑燃一身疲累的模样,缓缓地走出了祠堂,像是一个孤魂野鬼,心思无处安放。
他看着天,又看着地,茫然道,为什么想坦坦荡荡活在这人间,这么难!
——因为你生在帝王酣睡的卧榻前!他需要你的保护!更要防你的杀心!
——我没有!
——你怎么证明你没有?剖心挖肝吗!
——……
段青衣眼见史笑燃跌跌撞撞走出来,忙拉着我闪开,羽子寒也赶忙闪开。
我们三个人,两两无言回了客栈。
心事几万重,生于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