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番外：生日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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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活得比哥哥久了……”她的声音细细小小的，没什么力气，“病历也攒到比他的厚了，够厉害了吧，阿笃哥哥？最近，终于开始觉得，活着……很艰难……”
我无话可说。每一次面对这个孩子，辞穷的感觉都比前一次更强烈。作为一个能自由支配身体的健康人，我自认没有资格与需要用机器代替肾脏工作的患者探讨命运。很快我将走出医院，呼吸冬季清冽的空气，猜测天气预报中提到的那场雪到底会在几点钟降临，而她就连自己能否活着走出医院都不知道，我凭什么和她谈活着是否艰难？
“……我们不要说这个了，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我试图换个轻松点的话题。
再过一星期就是她的生日了，在她诞生的那个冬季，挂川战胜了帝光。我们沉浸在夺冠的喜悦中，直到把优胜旗带到久保的墓前，遇见来扫墓的久保伯父，才知道世上多了一个名叫久保千晴的小女孩，尽管非常虚弱，几乎是一落地就进了暖箱，看不出有什么天才可言，却真真切切是“天才久保嘉晴”的妹妹。
现在想来，我对千晴算不上很关心。初次见她就是出国之前去久保家辞行，当时她已经会说一点话了，奶声奶气地照父母教的叫我“神谷先生”，长大以后她把这次会面忘掉了，我也觉得没什么值得记住的。再次相见是在她九岁那年，因为父亲得了急病，我匆匆自意大利赶回了来，在父亲入住的医院碰到了久保伯母，得知千晴也在这里住院，便去探望了一下。她很有礼貌，看上去乖乖的，是个老实的孩子，然而眼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机敏的眼风，又仿佛不那么老实，还有点心事重重的感觉。不过我没有深究，问清她已经快痊愈出院了，就放下了这回事。
倒是一美对千晴相当关注，给我写的信中，除了讲述挂川足球部的新动向，总要提一提她。于是我知道这个女孩去了北原美奈子曾经就读、大学毕业后又回去任教的菊水女中，虽然经常请病假，功课也算可以，特别是理科还挺不错，是生物部的一员。千晴没有不顾自己糟糕的体质，勉强去搞什么和足球有关的活动，这让我很欣慰。所以当一美抱怨她居然考上菊水女高而不来挂川时，我回信劝一美由她去，别打扰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是我从意大利发回的最后一封电邮，没过多久我便退役返乡了。三十四岁，还没老得踢不动球，却也不年轻了，我渴望为家乡的新一代足球少年们做点什么，就接受了挂川市一家小学生俱乐部的邀请，成为一群孩子的教练。
到家第二天，我去看了久违的挂川高中足球场，结果阴错阳差在排球馆又遇上了千晴，才知道她一直介意着自己出生的目的——是我告诉她的，或者说，是我随口说出来的，我都快不记得了，没想到会变成她心上的阴影。我急着向她解释，事情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她不是哥哥的药，久保本人对她的想法也像普通的哥哥疼爱普通的妹妹一样……我不停地说，直到把她说哭了，我心满意足地以为，这样就够了，往后她就可以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然而现实……不是那么完满的。
六月初，千晴参加生物部的活动，去加茂花菖蒲园赏花。据推测是因为对某种特殊的花粉过敏，九岁时困扰过她的过敏性紫癜再度发作，并发肾炎，她在病情反复中勉强读完了高中，毕业时已进展至慢性肾功能不全，需要定期做透析了。
她没能继续升学，考取了图书馆员助理资格，也无法正常工作，为了不至于太闲，病情有所缓解时就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习德文。她和矶贝老师的侄子康弘交往过两年，他由于天赋所限，球踢得并不怎么样，毕业后就在父亲开的照相馆帮忙。千晴开始析肾后单方面提出了分手，听说矶贝康弘黯然神伤了好一阵子，到底接受了亲戚介绍的相亲对象，我收到了他的婚礼请柬，可当天我要带俱乐部的孩子出去比赛，就没有参加。我不知道千晴对这一切作何感想，要是让我说，我就会说“简直没一件好事”。
……跟我渐渐亲近起来，算是件好事吗？这些年她对我的称呼从“神谷先生”慢慢变成了“阿笃哥哥”，甚至动手给我的小球员们做过饭团。还开玩笑说“肾衰不会通过饭团传染”……那时她还不用住院，析过肾可以回家，如今已经不行了，因为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生日礼物吗？一想到这个，心情就很矛盾。”她把眼睛闭起来，不知是累了还是困了，“当然是希望有合适的肾源，但是假如是有人遇到事故突然死去……那不是太可怜了吗？”
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想要的生日礼物是一个肾脏，该说毛骨悚然还是悲惨？我摇摇头，握住她的手说：“能不能说一样我送得起的？倒不是说我不想捐肾给你，可我们血型不同，是没办法的事。”
“阿笃哥哥送得起的呀……那就答应我一件事吧。”她又睁开了双眼，认真地看着我，“万一……关照一下我爸妈，怎么样？”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这不用你说我也会，再换。”
“不换了，就答应我这个吧。”千晴带了点撒娇的意味说道。
就我对她的了解，她不是那种爱撒娇的孩子，但她无疑懂得如何固执己见又不惹我不快。和她混熟之前我不知道她哪里像久保——矶贝康弘曾透露过，起初在菊水女高校门口见到她，没听清楚同学喊她的名字，还以为她姓“坪”来着，直到一美发现他偷拍的照片，才得知这个和“镇队之宝久保前辈的照片”没有一点相像之处的女生，正是久保的妹妹。可能和隐性基因什么的有关，这我不太明白，千晴生物学得比我好，她说起这方面的事倒是一套一套的。至于她的性格呢，也不像久保那样亲切温柔，常常露出微笑，要多接触了才能发现内里的善意，这倒也可以理解，虽是被同一对父母养大的，这对父母的状况前后却大不相同。但如今我已看出来了，她最像她哥哥的地方就是这种与生俱来的、既能安抚别人又不丧失个性的本领。当年我学了很久，才学会作球队中不被人讨厌的一员，而这个女孩好像从小就在明明白白地宣告她和哥哥根本不一样，却不会给人以她对那个优秀的哥哥有所抗拒的感觉。
我很欣赏她，但不代表我可以同意把这种承诺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必须换，否则你先答应我，不会有‘万一’。”
“好啊，我答应了。”她答得极爽快，我不禁一愣。
略停了停，她又补充道：“我是……当真的。活着是很艰难，有时我想……能像哥哥一样，创造一个奇迹就死去也好——不，就算没有奇迹都好，只要不用再和这些针筒管子机械打交道……可是……可是……我死不起啊……”
“……别人家的兄弟姐妹会抢玩具，抢好吃的，抢电视遥控器，我的哥哥却什么都不跟我抢，把一切都留给我……但他带走了一样东西，我怎么也抢不回来了……”
“他把任性的权力都抢过去了……爸妈受过一回刺激，我不能再给他们打击了……不能……一点也不能任性……”
“所以，我哪里也不去，天国和地狱都不去……就在医院里一直等着，等那个会跟我下半辈子的肾。阿笃哥哥，我不死……”
我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来，走到病房的窗边，装作被太明亮的阳光刺了眼，抬起手臂挡住眼睛：“既然没有‘万一’，你还要我答应什么？”
“啊，说的也是……”她大概没料到我来这一手，语气听上去很是意外，“那我还是再换一样好了，嗯……可以请阿笃哥哥给我上堂课吗？”
“什么？”我放下手，把头转向她，看到自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打到了她的被子上。
“很不好意思，但上次说过以后，真的又忘记了……”她弯起唇角，笑得不明显，却仍然可爱。“……什么是越位啊？”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番外：生日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