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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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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这场冲突到底还是落下了帷幕。
景行前来禀报,说法事已经准备好,今日整日都是超度亡魂的大吉之日,法事随时可以开始,果果的兄长也已经接到寺里,问要先顾哪边。
容渊一言不发撩起下袍先行下车,洛云升跟在他身后也准备下,结果被这生闷气的男人当着所有侍从、僧侣的面强行搂腰抱起,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地面上了。
洛云升差点气笑。
容渊到底怎么回事?是要让所有人看看他靖安王是如何“宠妻”,然后让他这个男妻下不来台?
洛云升探究地看着容渊,容渊像是能看穿他想法似的,贴着他耳畔暗道:“你我合该作出和睦的样子,方能让那些期盼我内宅不宁的人日夜睡不着觉。”
那副模样,看起来十足亲昵,一如先前在闹市的搂腰安慰。
但实际上某些人已经被戳中了内心隐痛,正生好大一个闷气无处发泄,却偏要装大度,维持自己处事不惊的外在。
“你我既已在一条船上,我便不会因为一些言语争执与你翻脸,但这不代表我不生气。”但那点子装模作样就是对外人,对洛云升,容渊甚至可以明晃晃地告诉他自己生气了。
末了,容渊又说:“正事要紧,你且自己想想吧。”图的什么,也是显而易见,丝毫不藏。
容渊气得如此“光明磊落”,洛云升自然也看出他是想要自己主动道歉,心下多了几分不爽,但又无可奈何。
好个靖安王,真是好生霸道。
好在,他洛云升向来大度,从来不和这种小肚鸡肠的男人置气,泰然自若地理了理衣衫和鬓发,笑着对景行道:“先去见果果的哥哥,今日既是大吉,法事等一会儿也无妨。”
景行领命前面带路,洛云升跟着走了几步又问:“果果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府里未及十六的仆从都是不定名的,只以数为称,那少年在府中行四十六,便名四六,王妃如此称呼便可。”
洛云升眉头微蹙,步子一顿。
以数为名……这既吊诡又敷衍的起名方式倒是很符合盛朝这种不把奴仆当人看的作风,除了叫人不适以外就只剩恶心了。
但更改王府规则的权力掌在容渊手里,洛云升不会因为一夜缠绵和一点偏爱就觉得自己真能越过容渊改变规则,更何况,现在容渊还在“生气”。
那哭哭啼啼的少年是王府奴仆,且不说卖身契,他的身份也已经入了官府的奴籍册子,容渊若想要惩治他,办法千千万,根本不是自己这个所谓“王妃”能救得了的。
如今,他已经从果果死亡的悲伤和震惊中清醒过来,气也在马车里撒完了,自然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便示弱般地扯了扯容渊的袖子,对方却故意不理他,走到前面去。
洛云升只好大几步追上,也不管容渊回不回应:“四六不是个好名字,如果他愿意继续留在王府,我想给他起个新名字,王爷觉得如何?”
容渊瞥他一眼,心中余怒未消,说话很是阴阳怪气,“王妃说笑了,本王说不可以你就不起了吗?心中既已打定了主意便不必再问我。”
这话一出,容渊那些前后跟着的侍从极敏锐地往四周散开,以免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
倒是释法仿若无事发生,仍跟随着。
容渊看他一眼,倒也没让他走开。
洛云升扫一眼旁人,心想容渊这话倒是说对了,他问这句不过就是象征性地寻求一下容渊的意见,也带着点哄他的意思在里面。
但被哄的那个看起来没什么退让的意思,好在,言语之间倒也没有反对。
洛云升领了这份好意与他并肩而行,低语道:“之前是我情绪不太好,我只是没想到你们……”他故意把“人”字隐去,顿上一顿,“如此不珍惜自己的子嗣。”
“世间万物生灵想要繁衍生息,最重要的就是繁育。不管什么样的种族,幼崽总是脆弱,需要很多时间精力照顾才能茁壮成长,代代延续。”
“我想,人,至少应该对同为人的孩子手下留情。”
“没想到,”洛云升语气沉了几分,“竟然有人连孩子都杀,简直不配做人。”说到这里,怒气难免又升上来,洛云升没忍住又加了一句:“下辈子合该投到畜生道,做孩童脚下的蝼蚁。”
容渊对洛云升的话起了点儿兴趣,目光深沉地看他,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反问道:“小孩子踩死蝼蚁就不残忍了?”
洛云升沉吟一瞬,心想也不是不能说这道理:“我们生到这世间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世界上处于怎样的地位。”
“想要认识自己,就得从镜子、水里看才能有所分辨。”
“想认清自己所处的地位也一样。”
“孩子踩死蚂蚁方知人的地位比蚂蚁高,以此为基,学会与其他的生灵作比较,一步步积攒勇气,直到猎杀了看起来比自己更强大的生灵,方能认清人万物灵长的地位。”
“王爷,”洛云升看着容渊的眼睛,一字一句:“若是有一日,蚂蚁变得比人大,口器开合便能撕下人的脑袋,那人便也会改换认知,认清自己弱者的地位,该逃跑逃跑,该认命认命,又或是寻找反抗的机会,联合起来想办法围猎蚂蚁。”
容渊嘴唇微动,顿了脚步,看起来是想说些什么。
但洛云升不想被打断,继续道:“不论是人踩死蚂蚁,还是蚂蚁踩死人,这都是生灵为认清自己在世上所处的地位所做的努力,是“求活”的一环,甚至是极重要的一环。”
“便如我今日心情也很不好,但因身份地位所限,你生气了,我便无论如何也得要想办法哄一哄你,免得我起好名字,你转头便告诉我盛京多野兽,人给野兽叼走了也是常事,让我不必多想。”
洛云升说完往前走,容渊却停下了脚步,他停下来,其他远远跟着的人也不得不停下来,只是除了释法,其他人都离得远,感受不到这二人间某种沉郁的对峙。
释法是个明眼人,他心里想着这洛大少爷与传闻中大为不同,讲有趣的道理,是个颇为有趣的人,可以一交。
他一面思索该将这有趣与师父分享还是该独藏,一面道一声“阿弥陀佛”,自便退远,让他们“夫妻”自己争去。
两人近站着无声对峙,许久,容渊冷笑一声:“这故事是讲来哄我的?那我的王妃可真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
洛云升看容渊,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全都是不高兴的样子。
如此,洛云升便觉得是时候了,他露出个笑来,眉眼弯弯,眼尾微微往上,那颗惹眼的小痣也随着他的表情鲜活起来。
洛少爷花言巧语专八毕业,为了事业有成,他早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只是容渊这人出身,连同秉性脾气多少有些撞在他枪口上,对手当街杀人又实在超出他的底线,叫他火气上头一时间没控制住。
但等他控制住了情绪,面具往脸上一戴,又是别的一番模样了。
哪怕刚才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他也能将之圆回来。
洛云升勾起若有似无的笑,牵过容渊的手,瞬间被直冲心头的寒意冻到,方才觉出这只手何其冷。
复又想起他身上还有疯病且昨夜才犯过,身体大抵也不怎么舒服,到嘴边的甜言蜜语打了个弯又咽回肚子。
说是甜言蜜语哄人开心,但到底是谎话,洛云升掩过复杂的神色,又不是很想骗容渊了。
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真诚些好。
他牵着那只手,另一只手也握上来,感叹似地低语:“手这么冷,隔着衣服是一点儿都没察觉。”
容渊面色一僵,他心中憋着口气,本想按照这么个气氛继续下去到底是要吵一架,谁曾想这叫人摸不透的鬼神竟主动服了软,一时间竟想不出该回一句什么。
之后,他又听那张形状好看,又格外柔软的唇张张合合地说:“王爷,我初来乍到,不太懂你们的规矩,想来是有很多地方冒犯了你。昨夜是,今日马车上是,方才也是。”
“你已包容了我许多。对我所好不多言一字是,帮我穿衣是,现在你站在这里没让景衡景行把我扔出去也是。”
“我心里明白。”
话至此间,容渊脸色好看了些,那隐隐要爆发出来的怒气也消了些,仿佛就要被哄好了。
洛云升摩挲他的分明的指骨,和他分享不多的暖意,“我说因为你生气,所以我不得不哄你,是真的,因为地位如此,我没有选择。”
容渊刚消下去的火气又升腾起来,反手握住洛云升的手,是用了点力的,修长瓷白的手被握住的边沿都隐隐透出一丝红来,应当,是有些疼的。
但疼痛为他所好,除了让他看上去更有吸引力之外,没能影响洛云升分毫。
洛云升真诚的目光撞进容渊的眼里,“但‘哄’大抵不是个什么好词,便是组起词来都只能和‘骗’连用。”
“容渊,”洛云升叫他的名字,“你我既已在一条船上,我便不想骗你。庙堂高处的人如此看轻他人的性命,让我……很不舒服。”
“果果因此而死,我真的很难过,很愤怒。”
“但不管我心里赞了多少怨气,这气也不该向你发,也不该说让你难过的话,我为之前的话向你道歉。”
“你可以不原谅我,但希望你可以接受我的道歉,可以吗?”
洛云升这话说得至真至纯,其中的诚恳,容渊两辈子都没听过。
世人为活,犯了错大多极力隐瞒或是想办法浑水摸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又会像他这样细数自己的错处,只为求得他人原谅?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这么做未免太愚蠢了些。
但洛云升那叫人一眼惊鸿的眉眼与让人不得不珍惜的真诚又以极为强悍的姿态破开容渊那遭人背叛、伤痕累累的心防,叫他动了与之说和的心思。
哪怕他心里那面镜子清楚地照出了这鬼神的另一面——洛云升一字没有说谎,但处处服软未尝不是‘哄’的一种。
在这人心里,大抵还是那个哭哭啼啼又失了妹妹的可怜少年最重要,他的所言所行,恐最后为的也是那少年能活命,甚至活得好。
但因为洛云升这么做了,他又觉得,鬼神果然与众不同,叫人挑不出分毫错处,甚至心下生出隐秘的欣喜。
这隐秘的欣喜像针,密密扎扎地戳在容渊心脏上,酥痒难耐,分明知道可能是假,却想骗自己为真。
容渊看洛云升的眼睛,想从他眼里看出破绽,用他的破绽来补自己的破绽。
但直到最后,他也没能从洛云升眼中看出分毫心虚,只能自己认下。
不管为了什么,容渊想,他确实被洛云升打动了。
容渊垂眸,看被他握在手中泛红的手腕,松开,又握紧,最后五指穿过洛云升指缝,牢牢牵住这只修长如玉的手,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