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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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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赵谦并未想将他和完颜烈、苏青云的对话转告张首和。
平心而论,他知道一个帝王“乘舟夜渡”这件事有多荒谬,他也绝不会认可这样的行为。但那是他的父亲、是他的君王,是大周最为尊贵的皇帝,他做不到任由他族人羞辱而无动于衷。
他叹,身为臣子,远离朝堂,无法在事情发生前劝阻;他怨,身为儿子,远离双亲,父亲受难却无法侍疾左右;他恨,身为汉人,远离故土,不能奋勇杀敌,而要在此受屈受辱。竟有一天,他也成了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人。
赵谦阴着一张脸回到帐篷。
张首和正坐在桌边,研究着棋谱。瞧见赵谦的神色,他猜到定是起了龃龉、受了委屈,于是投来关心的目光。他问道:“一切可好?”
赵谦沉默着坐到桌子另一边,许久之后,摇了摇头。
张首和知道赵谦不想说,便也没有多问。他犹如慈爱的祖父,坐到赵谦的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
赵谦仍是坐着,一动不动,只字不语。
张首和起身道:“老臣给您泡杯茶。”他走到墙边的行李处,翻出一小罐茶叶。与众多文人墨客一样,张首和素爱饮茶、品茶。他取了一小撮,放入仅有的陶碗中,倒入早上婢女送来的、早已半凉了的开水。
“殿下,您请将就着。”
赵谦垂眸看了一眼“茶”。他知道泡茶的基本步骤,芬芳要浓郁,首先要温壶烫杯,而且先要用温水浸润、再用沸水冲泡。这步骤不能错,茶则、茶壶、茶海、茶杯更是得用顶好的。他以往都用的一套羊脂玉瓷的茶具,通体温润,与茶色相得益彰。而如今,这陶碗破旧不堪,上面还有个好大的豁口。
赵谦看着茶叶蔫蔫地沉在碗底,不忍下口。
张首和劝道:“殿下,不妨尝一口。”
赵谦把碗捧到鼻尖,闻了闻。只有浅淡的茶香,不仔细捕捉便会一纵即逝。他半信半疑地饮了一口,刚入口时茶味极淡,但就在口中含了那么一小会儿,韵味忽显。那是一种不刺激的、雅致的、盈润的香味,几乎滤去了茶的苦味。就算吞下肚去,也是唇齿留香,余味无穷。
赵谦讶然道:“别有一番风味。”
张首和道:“是了。平素里,人们都是烹茶煮茗,鲜有人知,这冷泡茶的滋味。其实,只要是上好的茶叶,沸水、冷水都能调出好茶。”他顿了顿,又道:“人亦是一样。”
赵谦的上唇微启。他突然有把事情说出来的冲动,但一看到张首和苍老的面容,想起他为了周朝殚精竭虑,想说的话又如鲠在喉、无法启齿。
张首和道:“我于殿下这么大的时候,觉得考取功名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但入仕之后,桩桩件件都比及第难太多。我人生浮沉数十载,回头看,不过过往云烟。殿下若是信得过,老臣愿肝脑涂地,为殿下排忧解难。”
赵谦心头一热,感激道:“无需肝脑涂地,唯愿肝胆相照。”
赵谦不再顾虑,将与完颜烈、苏青云的对话,连带着心中的苦闷悉数告知。
张首和听完,陷入了沉思。他在帐中来回踱步,细细思量。好一会儿,他才捋直了思路。
他坐到赵谦对面,先是安慰道:“殿下,您入北川,是为了大周的百年基业。虽不能进言劝阻,也不能尽孝床前,但您不必为此自责。”
而后,他突然换了种语气,凑到赵谦跟前,低声道:“何况,万一这事是编的,万一这是离间计呢。”
赵谦一愣。
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从听到消息的第一刻,他就未曾质疑过!然后他就陷入了情绪的漩涡······
赵谦不禁蹙起眉头。
张首和打量了一下帐篷外的守卫,见细细长长的倒影密密麻麻地映在帐篷上。他又凑近了些,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我们无法证实真伪,除非······”
赵谦知道他的意思。除非他们的暗探能传递进真实可靠的消息。
因此当务之急,便是想方设法调走帐篷外的守卫,让暗探能与张首和联系上。
赵谦了然,与张首和四目相对,严肃地点了点头。
张首和又说道:“另外,大丈夫能屈能伸,殿下不妨试着换种姿态,正如尺蠖之屈与龙蛇之蛰,皆是为了更好的存身与反击。”
“此话怎讲?”
“这也是我近日一直在思考的事情,我自己也在试图做出改变。”张首和道,“譬如上午的情境,殿下可以与之周旋、假意逢迎,从而套出更多的话,了解完颜烈的真实意图。
“谈判谈判,须得谈出对方的底线,方才能正确地判。为人之道、治国之道,皆是如此。上善若水,过刚易折。”
赵谦闻言,不由得叹道:“我于资善堂中学习十二载。如今听您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张相,您可否收我为学生?”说话间,赵谦起身,双手交叠举过头顶,作势要行叩拜大礼。
张首和连忙扶住赵谦:“老臣怎敢······”
赵谦执意跪到地上,叩头道:“老师,请受学生一拜。”
张首和既惊诧又感动,眼角隐隐泛起泪光。他扶起赵谦:“殿下······老臣有学生如此,毕生所学,后继有人,这是老臣之幸!老臣之幸啊!”
“赵谦定不负老师所望!”
***
之后数周,赵谦每日与张首和讲经论道。
在大周的时候,赵谦只能去资善堂学习。资善堂是给普通皇子授课的地方,夫子资质有限,且教授的多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鲜少会直接谈论治国理政。
而张首和学富五车,谈及四书五经,如数家珍。赵谦也听得津津有味,每每与张首和借古训谈时事,二人引经据典、条分缕析,聊得不亦乐乎。几周下来,赵谦进步神速。
赵谦也在寻找撤掉守卫的方法。他想去完颜烈的军帐,想要说几句好话、修补一下关系。但自从上次的争吵之后,完颜烈像是故意对他避而不见似的,就算赵谦到了他的军帐门口,请了婢女通传,完颜烈也再不召见。
赵谦宛如困在一个笼中,挣脱不得。
一晃便到了白露。
草原上的暑气散得早,秋风一吹,天就渐渐转凉了。草叶也不似盛夏时苍翠欲滴,开始变得枯黄。成百上千只鸿雁从营地上方掠过,成群结队地,飞往南方。
有时候,赵谦会特意找个草原上的角落,躺着看鸿雁。闭上眼,好像他也是它们中的一个。
这一日午后,赵谦出帐篷时,隐隐听到喧闹的鼓声。
循着声音,赵谦在草原上看到几个人,身穿五彩长袍,面戴狰狞面具,头顶鹿角状帽,他们或击鼓、或甩腰铃,手舞足蹈、上蹿下跳,口中哼唱着诡异的旋律,念念有词。赵谦身后的士兵们见此情形,立刻虔诚地匍匐在地,只有赵谦一人干愣愣地杵着,不明所以。
一旁的小哥提醒他:“萨满大,大神面前,快,快跪下。”
赵谦吸取了之前的经验,乖乖蹲下。
他听说过北夷的萨满文化,大概知道萨满是来驱邪魔、祈祥福的。他不禁纳闷,最近也不是迎神或祭祀的日子,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赵谦低声问向小哥:“萨满大神来此,所为何事?”
“大,大妃病了,为大妃驱,驱邪。”
身侧的北夷人立刻用手肘推了推结巴小哥,用北夷语训斥了他一句。小哥讪讪地低下了头。
赵谦目光一凛,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变数。
终于等到仪式结束,赵谦跟着萨满来到一处帐篷。见萨满鱼贯而入,而后哼唱声、鼓乐声渐起,他猜测此处应该是大妃的帐篷了。
赵谦在帐外候着。他知道完颜烈一定会来,只要能见到完颜烈,他就有机会转圜。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苏青云从帐中出来。他的眸中是千年的冰雪,见到等候的赵谦,只冷冰冰地瞧了一眼,不闻不问。
赵谦好脾气地唤了声:“苏太傅。”
苏青云却装作没有听见,披上臂弯间挽着的披风,径自走远。
又过了半个时辰,三个郎中打扮的中年男子拎着药箱出来了。三人愁眉不展,神色焦虑,出帐时纷纷摇头、叹气,赵谦料想大妃恐怕病得严重。
赵谦的母妃身体羸弱,在偌大的皇宫中最常走动的便是刘屿刘太医。赵谦幼时经常趁刘太医给母妃诊病时,好奇地观望,童言童语常惹得刘太医捧腹。待赵谦长大了些,刘太医见他是个可塑之才,便教了他望闻问切的法子,又于赵谦来塞外为质前,给了他一本自己编纂的《万方录》。《万方录》里详细记载了各类脉象对应的病因,以及治疗所用的药方。赵谦心想,寻常的郎中没有办法,但是《万方录》里或许有。不,赵谦暗自鼓舞自己,是一定有。
不知又过了多久,夕阳西斜,完颜烈和完颜钦终于走出帐篷。
赵谦立马上前,作了一揖,恭敬地说道:“大汗,世子,听闻大妃抱恙,赵谦特来探望。在下略通医术,愿······”
不等赵谦说完,完颜烈皱了皱眉,不耐烦道:“哦?是吗?”
完颜烈摆了摆手,他的卫兵瞬间拥了上来,把赵谦挤出了他的近身。完颜钦似乎对赵谦所说颇为心动,想劝两句,完颜烈却厉声命令道:“我们走。”而后完颜烈未作停留,由卫兵簇拥着,大步离开。完颜钦也只好跟着走开。
赵谦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融入远方的如血残阳,不由得紧抿双唇。
他明白,完颜烈仍不愿见他。要想有所转机,太难。
赵谦略微失望,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见完颜宓忧心忡忡地走了出来。宛如见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赵谦立刻叫住她:“公主!”
完颜宓回过头,见到赵谦,礼貌道了声:“六皇子。”她的眼眶微红,显然是刚哭过。
赵谦直奔主题:“我有办法救大妃。”
“真的吗?”完颜宓不太相信。她垂下眼眸,忧愁道:“父汗请了十个大夫了,也换了好多副药方,都无济于事。”
“信我。让我试一下。”
完颜宓摩挲着手指,拿不定主意。她看向赵谦坚定且迫切的眼神,又忆起他的那些壁垒分明的言论。完颜宓问道:“你为什么想帮忙救我阿娘?”
赵谦微怔。
他不想骗完颜宓,可真实的原因是一定不能说出来的。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
“因为你救了我的族人,”他撒了谎,“因为你跟我说过的,南人、北人没什么不一样。”
金风拂过完颜宓的鬓发,吹乱了发丝。
完颜宓点了点头。她下定了决心,掀开帐门,“赵谦,你随我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