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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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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穿着湘妃色汉服,轻烟一般的薄纱拢着曼妙的身材曲线。她的腰间系着北川特有的银链,是以走路时碰撞出银铃般的声响。
她大大方方地展示一身穿着,笑起来眉眼弯弯,如小鹿般纯真无邪。
完颜钦莞尔道:“阿宓妹妹自然是最美的,浓妆淡抹两相宜。”
忽鲁尔快人快语道:“那可不,小公主的容貌那是一等一的。就是这汉人的衣服不太行,不如咱们的衣服穿着跑马方便。你说是吧,木里真?”
木里真直勾勾地看着少女,像欣赏一副美丽的名画,直把忽鲁尔的提问当作了耳旁风。
“阿宓,又任性了。”完颜烈笑道:“坐我边上来。”
少女才不怕大汗这样假意的“斥责”。她嫣然一笑,福了福身,“是,父汗。”
赵谦望见少女的笑颜,不由得想到诗经中的词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当他看见少女发髻间佛手莲形状的翡翠簪时,他蓦然怔住。
他认得那簪子。
那是他出生那年,他的父皇赏赐给母妃的,是他母妃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东西,也是最心爱的物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赵谦思虑片刻,突然想到,大周接连赔款议和,国库空虚,掏不出更多真金白银的时候,朝臣曾号召后宫捐出珠玉首饰。难道说······赵谦不由得皱紧眉头。
赵谦见到这翡翠簪,尤见故人故土。她母妃平素小心宝贝着这簪子,不是生辰庆典等重要场合绝不拿出来,现如今,它却被一个北夷少女轻轻巧巧地簪在头上。霎时间,忿忿不平混杂着国仇家恨涌上心头,赵谦望着翡翠簪,不禁低声道:“不可······”
却被一旁的完颜钦听了去。完颜钦侧头,问道:“什么不可?”
赵谦一时语塞。他本想搪塞过去,但当众人的目光汇聚而来,他忽然觉得实话实说,杀一杀北夷人的骄狂气势也未尝不可。
赵谦起身回道:“公主身着汉家服饰,美则美矣,但徒有其表。尤其是鬓间的翡翠簪,据我所知,此簪由唐代匠人精心雕琢而成,源远流长,其承载的工艺与历史十分厚重。恕我直言,翡翠簪与公主并不相配。”
忽鲁尔急火攻心:“嘿,我们的公主就是比西施还美!”
张首和冷冷道:“东施效颦而已。”
“怎么着,他妈的不服?出来打一架!”
忽鲁尔一巴掌拍在矮桌上,径自起身。完颜钦赶忙示意他坐下,和煦地打圆场道:“不过是小女儿家爱美罢了,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完颜宓不恼火也不怯场,她见赵谦脸生,衣着样貌均不像草原上的人,于是仰头好奇地问向赵谦:“你是汉人?”
“正是。”赵谦答道。
苏青云替他补充道:“周朝六皇子赵谦。他身侧的是周朝少宰张首和。”
难怪了,此人看上去温文尔雅,却吹毛求疵、睚眦必报。完颜宓心道。她眼波儿微转,顿时有了主意:“我穿衣带簪从来都是为了自己开心,而不是取悦别人。若你和我审美一致,赞我一句,我照单全收;但若不一致,还请你多多包涵。实在容忍不了,那就麻烦你不要看咯。”
“哼,”张首和嗤之以鼻:“歪风邪说,毫无廉耻!”
完颜宓径直回怼:“对姑娘家品头论足,就是有廉耻了吗?”
“阿宓!”完颜烈大声斥责道,“不得胡闹!”
完颜宓本想再说两句,见父汗真的生气了,只得耸了耸肩,住了嘴。
完颜烈转头面向赵谦与张首和,解释道:“我们草原儿女自由随性,与中原人有三规五律不同。阿宓是我和大妃唯一的女儿,自幼便宠着,性子也着实骄纵了些。二位别把小姑娘的话放在心上。”
大汗如此一说,赵谦与张首和也不便再争辩什么。张首和闷哼一声,扭过头去。赵谦行了礼,坐回位置上。赵谦心知品头论足不应是君子所为,但此举确实灭了北夷人嚣张的气焰。想及此,他的一点愧疚感便也烟消云散。
一时间,席间无人说话,只剩下胡琴呕哑嘲哳的声响。
木里真始终咽不下这口气。按他的性子,谁敢说他们北夷人的不是,他早就一鞭子抽过去了。他看不懂大汗的做法,却也不能驳斥什么。因而,他找了另一个法子,新仇旧账一起算,想羞辱赵谦一番。他道:“听闻周朝人善音律、精曲艺,从小都要学个琴棋书画、唱歌跳舞什么的。六皇子,给咱们表演一个,开开眼界?”
赵谦在心底冷笑。今时今日,他最不怕的就是明面上的折辱了。
赵谦回敬道:“我自幼不曾学什么琴棋,文不通、武不就的,实在不好意思班门弄斧。木里真将军甩鞭子十分好看,不如你给大家表演表演?”
“这帐篷太小了,明天你去校场,我保准打给你看!”木里真也不示弱,“我说,你们周朝就别吹嘘自己的文化了,连皇子都不过如此,文武两不全,可见其他人更是草包!”
完颜钦道:“我听说周朝的皇室尤其擅写瘦金体。可否请六皇子露一手?”
木里真附和道:“没错!我看和谈书扉页上的三个瘦金体就很不错,哈哈哈。”
那三个字······赵谦顿时被激怒,那三个字是多少被折断的忠臣的脊梁与百姓的血泪!赵谦愤怒地盯着木里真,双拳紧握,努力抑制住情绪,一会儿,便拿定了主意。他道:“那就献丑了。”
完颜钦吩咐人在帐篷中央放了张长桌,铺上笔墨纸砚。
赵谦款款走到长桌前,铺平宣纸。而后,他拾起毛笔,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苏青云道:“这是黄鼠狼尾尖之毫制成的狼毫笔,是以比兔毛、羊毛都要硬挺。”
赵谦没理会他。他从砚台蘸取了些墨汁,细致地将毛笔的里外都蘸到,又在砚台边刮去多余的墨。而后,他揽着袖口,手肘悬空,一个个锐利瘦削却遒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一气呵成。
笔迹尚未干透,赵谦抖落抖落宣纸,迫不及待地转身,呈给大汗:“在下不才,只记得这一首诗,便以此幅书法献给大汗。”
完颜烈接过宣纸,欣然读道:“青海长云暗雪山······”
刚读完第一句,完颜烈了然于心,于是诵读声戛然而止。
正是王昌龄的《从军行》。
他的笑意散去,缓缓抬起双眸,直视赵谦。
赵谦微微躬身,毫无畏惧:“‘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赵谦敬献。”
“你好大的胆子!”木里真指着赵谦骂道。
完颜烈挥了挥手,示意木里真闭嘴。他把纸张收起,提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字是好字,笔锋俊挺,张弛有度。看来,周朝的文化确实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苏青云起身离席,请示大汗道:“大汗,来而不往非礼也,可否让我也送一副字给六皇子?”
完颜烈点头应允。
苏青云途经赵谦身侧时,赵谦侧头瞥了他一眼。
赵谦瞥见他眼尾的泪痣,在他胜雪的肌肤上,竟显得有些妖艳。
苏青云握着笔杆,在砚池里来回蘸染一番,然后洋洋洒洒地在宣纸上落了四个大字:
“成王败寇”。
苏青云的行书大气潇洒,尤其一个“寇”字,弯弯绕绕,真有点落草为寇的意思。他搁下毛笔,淡淡道:“自古文人多好愿景,但历史总是残酷的,从来只有胜者为王。与君共勉。”
赵谦盯着苏青云斟酌少顷,问道:“苏先生,你可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知道。”苏青云顿了顿,道:“但我更知在其位,谋其政。”
“苏······”赵谦正欲再劝,苏青云堵住他的话头:“六皇子,好自为之。”随后转身走回坐位。
忽鲁尔嚷道:“你们文人说话能不能好好说?我他妈的听着太累了!”
“哈哈哈,”完颜烈笑道,“诸位,吃菜、吃菜。”
***
筵宴结束,已是深夜。完颜烈遣了一队卫兵,看护赵谦和张首和回到了他们的帐篷。说是看护,实则与押解无二。
赵谦点亮零星的几盏蜡烛,微弱的火花翩跹跳跃。他坐在桌边,本想翻一翻书,脑海中却反复出现完颜烈的一言一行,越想越觉得反常。他不禁问向张首和:“张相,你不觉得奇怪吗?”
张首和正静坐在床沿闭目养神,听闻此言,他缓缓睁开双眼,道:“您是说完颜烈?”
“没错。”赵谦严肃道,“完颜烈是武将出身,我设想中的他应和木里真相似,凶狠且粗鄙。”
张首和轻轻摇了摇头。“殿下有所不知,三十年前,北夷还是许多个松散的部落,各自为政,穷困潦倒。完颜烈继承他父亲的首领之位后,勤于军政,先是把他们的部落变成最强大的一支,然后逐渐扩张疆土,统一了北夷的各个部落,建立北川。
“殿下,靠武力统一各个部落,不难;难的是,让所有人心悦诚服。”
赵谦若有所思,“宴席上,他对我们十分客气。张相能否看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越是客客气气,我越是忐忑难安。他是真刀真枪,从战场上杀出来,踩着敌人的头骨坐上的汗位。他仍然能放下身段,证明,他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那他的野心,是大周的边塞五郡,还是西凉的延广十四州,还是······”赵谦心里一咯噔,不觉皱紧了眉头。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赵谦沉思着点头。
赵谦又突然想起苏青云。“张相,你此前可曾听说过苏青云?他是何许人也?”
张首和微眯起眼睛,“从未听说过。”
“苏姓朝臣本就不多,姓苏的世家更是少见。他如果是一介布衣,又是怎么成为北夷太傅的呢?”
张首和的语气中微露怒意:“一个汉人,却给北夷人做走狗!真是读书人之耻!”
“我见此人城府颇深,也不知日后能否劝他改邪归正。”
“殿下太过仁慈了。听老臣一言,有过贰心之人,不堪重用。”
赵谦略有不解,半信半疑,刚想举春秋战国各种离家去国为官为政的例子,却对上张首和坚定而凌厉的目光。赵谦想起他几十年如一日的政治抱负,便也不再多言。
是夜,烛火轻摇,蝉鸣蛙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