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婗静

3、第 3 章

　　入夜后的临康城，繁华喧闹依旧不逊于白天。酒肆、夜市、勾栏等等，此刻都正处于最为热闹的时候。

　　其中，尤以近月来蓦地出现在临康城西市中繁华段的一间天朔酒肆——绮音坊，以其装点奢华，胡姬妖冶且佳酿有别于众多别他异域酒肆而备受豪客们的追捧。

　　鼙鼓点地，檀板作声，箜篌悦耳。环布四周的鹅黄纱幕由夜风轻拂起，袭来一股股荡人心魄的女儿暗香。

　　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花式繁复的地毯之上，酒樽置地。美艳胡姬轻延手挹起一勺勺醇厚隽永的龙膏酒，送入流光万千的玉合杯。众宾客同来自西域各国的胡姬们相狎畅饮，醇酒美人，延客醉金樽。

　　与四座以一汪布满浅紫花瓣的液池相隔的舞台上，一名身段玲珑有致的舞姬正轻摆腰肢，缓缓撩起火红的裙摆，显露出赤着的一双玉足。脚腕间，银铃叮叮，更添得灵动撩人。

　　红裙款款，雪肌玉颈之上，同为火红色的面纱轻掩口，一双碧澄眼瞳大放异彩，水凝莹透。泛着淡淡栗色的微卷发丝随意披散在肩头，几缕金丝流苏坠于发际，分外夺目。

　　只是寥寥惊鸿几瞥，便让在座宾客皆有微醺之感。

　　一曲舞毕，乐声止息。微微俯身施礼后，舞姬动作轻缓地揭下了自己的面纱——

　　四座霎时屏息。

　　几近可慑人心魄的魅颜，在汉家未尝见得。

　　越过迷醉中的人流，身着黛青色织锦胡服的呼延越遥在几名侍从环伺下步入□□。

　　相对外间的喧闹，此处显得分外安静。停伫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之上，越遥负手望向高啄檐牙，若有所思。

　　屏退众侍从，右手抚胸行礼，向来是越遥最信任的股肱克罗齐汇报道：“少主，不出您所料，斛律迅已秘密遣使往高兹国去了。”

　　依旧是未言一句，越遥仅是轻嗤了一声。

　　十六年前，当时国力极为鼎盛的天朔连向车迟与大晟两国开战，一时间青壮锐减，国中备显凋敝。时年在位之德妥可汗穷兵黩武，不顾民怨载道，再加之其后所发生之漠北尘暴令畜牧元气大伤，顿时举国上下无心恋战。

　　值此多事之秋，原为德妥可汗手下一员猛将的斛律铎携子斛律多猛、斛律昂、斛律迅奋然起事，与德妥可汗为首的呼延氏开始了夺位夺土之争。内讧致天朔战事陷入一片混乱，虽然战退了实力相对弱小的车迟，却在与大晟的河西之战中一败涂地。

　　而这一战役，正是由元纤绰的外翁元枫当年指挥。大晟军共计十二万人，天朔则派出精锐部队十五万众。元枫竟仅以二万人代价杀却天朔八万人，霎时威名远播四方，令大晟周边诸国胆寒不已。天朔骑兵素来天下无敌，那一战，却生生败给了大晟。

　　此后，天朔国力江河日下，斛律氏一举拿下天朔半壁江山，另立国为“大殷”。可由于德妥可汗之胞弟呼延答骁勇善战，临危受命，使得斛律氏无法继续顺利蚕食天朔国土，只得与天朔分治天下，对峙至今。

　　天朔分裂后，德妥可汗引咎自裁，众人便推举呼延答为继承人，是为伊穆可汗，即呼延越遥与呼延诺雅之父。而在此数年后，大殷国内政权发生嬗变，斛律迅逼父退位，又以谋反罪名除去两位兄长及其家眷，令大殷上下陷入一片肃杀氛围。

　　“为了获得今日归顺之名，父汗实在是付出甚多。看现在斛律氏的动作，是想联合那几个不成气候的，共抗我天朔吧。”越遥低语。

　　伊穆可汗为了积聚力量一统天朔从而再图大计，自即位起便开始在国内推行休养生息政策。之于大晟等国，亦是竭力交好，近五年来处处表露出意欲归顺称臣于大晟之意，终在今时取得了大晟的信任。此番呼延越遥代父前来，便是为获大晟景泰帝受封。

　　“… …大晟威镇广海、绥靖四方，所以惇族固本，其来尚矣。今朕既为天子，华夏戎狄，独爱如一，故纳天朔为属国，以镇广阔边疆之域。谨尔受封之制，毋忘训言，益修蕨身，永为大晟藩辅。尚慎戒哉… …”如是诏书，正式敲定天朔从此以后成为大晟附属。

　　克罗齐长息道：“臣服于他人，亦是无奈之举。如今若不倚靠大晟的实力，我们很难一步步完成统一大业。如今的天朔，真个是今非昔比了。”

　　“好了，既然事已办成，而今我亦受命成为北庭大都护镇守边塞，看来景泰帝是信任父汗了，至少我们的第一步业已完成。”蓦地，越遥的眼中寒光一闪，“可有一个人，我依旧放心不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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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洒满了地，缓缓步入安静的厢房内，诺雅借着月辉点上烛火。

　　伴着一阵低沉的笑，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背着光，诺雅看不真切他的脸庞，但只一见这熟悉的身形，她便了然于心眼前人究竟是谁。

　　独坐在梳妆台前，孤单的蜜烛静静燃烧着。

　　斜倚门边，身着一袭黑色缎面曲裾，少年手持一瓶醇酒，轻啜一口，继而低语：“让我来，却又不好好看我一眼，这是为何呢。”

　　拿起桃木梳，诺雅漫不经心地梳理着微卷的发丝。倏地，她停下手来，端详起牵扯住自己几缕发丝的梳子，似是有些失神。

　　少年缓步走到诺雅身后，俯下身贴近了她。

　　镜中映照出他惑人心魄的容颜。

　　最惹人注目的是那琥珀色的双眸，杳渺如深渊，在烛光映照下，熠熠生辉。棕黑色的清亮头发由墨玉发冠整齐盘起，薄唇淡色，脸庞棱角分明，透着淡淡的冷倨之色。

　　她轻启朱唇：“汉家的装扮，于你身上似乎… …变得格外邪恣了。”

　　“邪恣？”他轻笑。

　　站起身，她转向了身后的少年。

　　他见状，亦慢慢直起身来，凝视向她。

　　诺雅娇媚的脸上笑意渐浓。

　　从小，周围所有的人都告诉她，她的美，艳绝了草原上的龙胆花，犹如沙漠中的玫瑰一样稀有，天上的繁星一样夺目。爱慕她的男人，多不胜数，可唯有眼前的这个人，如同在长生天振翅的雄鹰般彻底攫住了自己向来骄傲的心。

　　一年前，他就如同一个迷梦，忽然闯入自己的世界。当自己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自由起舞，由远及近传来的那悦耳的鹰笛声就像是缘分的前奏。可是天注定？那时，她只以为这一次的相遇不过是惊鸿一瞥，稍纵即逝。

　　“这几日，便要回迦摩城了吧。”罗耶抬手轻抚诺雅的发辫，纤长的细指上白色的骨节清晰可见。

　　眼珠灵黠一转，诺雅道：“你喜欢这里么，还是… …被哪个大晟女子迷住了？”

　　罗耶沉声道：“这世上，还有比你更能迷住我的女子么？”

　　甜笑着，她背过身去道：“难怪哥哥总说你不可靠，瞧你这张嘴，总是能把我逗得那么开心。谁知道这嘴还哄过多少姑娘。”

　　“好吧，我不能取信于少主也罢了，可而今连你也如是。”摩挲着自己光洁的额头，罗耶作出无奈状。

　　从身后环住她的腰，罗耶依附在她耳畔道：“看来，我是无药可救了… …”

　　罗耶的再度出现，是在伊穆可汗所举行的一场三年一度的骑射盛会上。那一次的赛事，谁若自百里外率先赶到圣金顶账前，并挽弓射中金顶之上的一尊铜苍鹰像，便能获得伊穆可汗亲授之勇士称号。

　　他忽然出现，策马飞驰，远超出众多天朔好儿郎，率先赶到金顶帐，连发两箭，竟各中苍鹰二目，如此绝技，令众人惊叹不已，伊穆可汗赞不绝口，当即授予勇士称号并任命其为王庭护军统领。

　　经过这一番邂逅，诺雅开始了与他的相识相恋。

　　“哥哥总提及你来历不明，多次在父汗面前表露对你的怀疑。不过父汗说汉人有句话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依旧是相信你的，所以此次出使亦有你的参与。而我，更是一直都信任你。”诺雅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粉红。

　　“为什么你就这么信任我？”他半认真地问。

　　诺雅沉吟片刻，继而答道：“或许，你的过去，只是不想让他人知道而已。何况，你从未做过任何祸我天朔的事。所以我不会过问，也不理会别人的怀疑。我喜欢的只是你，不是你的身份，也不是你的来历。”

　　罗耶停在她腰际的手一僵。

　　复又转过了身来，诺雅微笑着注视向他，挽住了他的手，道：“既是真心相待，就不该有所怀疑，不是吗？”

　　他一怔。少顷，又恢复了一抹淡笑。

　　“诺雅，设若有一天你可以成为我的新娘，那该多好。”捧起她的脸，罗耶温和言道。
　　噗哧一笑，诺雅的眼睛变得好似可人的月牙。“这有何难？如果你想，这次回去就向父汗提亲好啦。”

　　未再多言，罗耶轻柔贴近了她的脸。闭上双眼，他们沉浸在只属于两个人的天地。

　　倏地，诺雅头一沉，倒在了罗耶的肩头。

　　罗耶轻轻吻了吻她红润的唇，双眉紧锁。“诺雅，对不起。我还是骗了你。”

　　横抱起诺雅，他快步走出了房。

　　夜月照耀下，诺雅耳门穴上的一根细金针泛着寒砭入心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