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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女罪人 ...

  •   “你回来了。我们需要好好谈谈,英德丽。”阿尔瑟坐在破烂的床上,平静的向英德丽说。那天英德丽气急攻心昏过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连声说“我不能待在这片废墟”,然后驱车赶回乡村费曼庄园,隔了一周,她才恢复心情回到特里顿宅邸。当她看到这些七零八碎的渣滓,还是眼前一黑。卧室,她的的梳妆台还是那样七零八碎,首饰盒上雕刻的互啄的两只小鸟因砸裂而被硬生生分离了。她意识到,这个人完全不能理解我,我重视这两只生动的小鸟,蜡制的李子,乱真的葡萄蔟耳环,我重视这些所有的细节,甚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

      阿尔瑟说:“那天我约了医生,医生说,放任你继续强化你想要的秩序是不行的,这会恶化你的病情,必须要做出彻底的,颠覆性的改变,并且是不能让你复原的那种。摆不齐一朵花的朝向,一个酒瓶的位置……都是琐碎的,你可以马上纠正,所以我想到了,把整个宅邸都破坏,你是无法复原的。这也许损失很多,但是为了治好你的病情,这是应当的。”

      英德丽向前走了两步,熟悉她的人会知道,她力求每一步都是均等的距离,甚至要求鞋跟在地上敲出的是同等大小的声音,如果前一脚的声音太轻,她会若无其事的在站定时再用那一只脚跺一下地面,如果不那么做,她就会全身难受,念念于怀。她看着阿尔瑟,也非常平静地问:“你还有其他的理由吗?你还有更正当的,更能令我接受的理由吗?”

      “这就是唯一的理由,英德丽,我必须要你明白,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遂心如愿,按照你的秩序来,你对生活,对人,对事的苛求已经严重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了。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对杰尔德,小勃,甚至所有人都要求那么高。”他特别的心平气和,温柔道来。

      “我从小就不是有耐心的人,阿尔瑟,”英德丽突然用很低,很平静的声音说,“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家庭女教师来到我家,那样笨手笨脚,不知道盘子和银制胡桃夹子怎么用,总是用错,乱敲出声音,学了一周也学不会,于是我无法忍耐,把她杀了——我给了她一周的时间。你说你无法理解我,我也无法理解你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自结婚以来。我讨厌伦敦,伦敦又脏又臭,我从少女时代就习惯了议会开会时期再回伦敦,其余时间都住在乡村,所有体面的人家都是那么做的,议会休会期间大家都迫不及待的抛弃伦敦,你却执意要住在伦敦,说这是你发家以前一直向往的地方,怎可为了脏乱臭抛弃它,我当时真是崩溃。我也恨你对你孩子放纵教育的那个样子,你从来没想过好好培养他,只是一味叫他玩,没有为他精挑细选过一位家庭教师,请来的教师像个草包。你还记得吗,我们雇人清扫烟囱管道,你看到领来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当他要爬进里面,你却叫停了,你说你对那么小的孩子于心不忍,能不能再叫大点的孩子来,那个黑人说,除了他这么瘦的小虾米,没有人能爬进去,你叫他们走,你不要他们干活了……”

      “英德丽,每年烟囱管道里有很多小孩子窒息而死……”阿尔瑟先忽略家庭教师的事,下意识接口。

      “那又怎么样!除了那么小的孩子谁还能爬进去!难道要全伦敦的管道都不清理吗?你自己爬上去清理吗?我每次用鹅毛笔,你说别用了,为了做鹅毛笔,一大群鹅被拔出羽毛羽管,幼鹅都没放过,因此很多鹅挺不过寒冬,死于拔毛。鹅的生命比人写字更重要吗?你自己使用铅笔,为何又不怜惜石墨、粘土和树木的生命?还有那只脏狗小勃,我真的无法忍受它眼下脏兮兮的那一块了,它是用钱买来的,为什么不可以随便处置?就像一个陶瓷,就像一张地毯,实际上人的生命都可以标码出卖,何况狗?肯特郡,牛津郡……不,所有地方,不管是不是集市日,都有男人将自己的妻子五花大绑,牵着像牲畜一样拿去售卖,契据合同,铁板钉钉,有时还打包孩子一起售卖,生命怎么就高贵了?生命怎么就不可以用价钱衡量了?我每天都在想,要不要把你绑起来拿去集市卖掉,看你值一磅还是两磅。”英德丽说。

      阿尔瑟用一种非常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英德丽:“钱,为什么总是想着钱?那我还要告诉你,英德丽,我卖掉了一些产业去救济穷人,你总有一天得明白众生是值得怜爱的,有很多穷人,没法吃饱饭,没法得到教育……”

      英德丽马上打断:“……我最恨人谈让穷人受教育,是的,让穷人受教育了,于是他们都不愿意种田,不愿意挖矿井,不愿意做最基本的那些活计,不再服从上级,不再服从我们,他们去社会活动,去革命,去谈平等,到时候谁为你这位老爷抬轿?你说不该谈钱,但是你的初心是什么?你从那个寒冷,食不果腹的小屋里出生,食物少到双亲要装肚子疼,以便你和兄弟姐妹心安理得的吃下,你从那样的环境里立下了以后要腰缠万贯的梦想,你奋斗到这里,践踏可践踏的,利用可利用的,就是为了得到让你不再恐慌的钱,现在却要说大家都不许谈钱了,要把汲上来的水全部倒回井里去,你这是不是太矛盾了?穷人不会感谢你,一旦他们得到了钱,得到了利益,受了教育,就不会再服从你了,他们要把你推翻,凶狠不留一点情面,然后取代你,甚至不会像你一样把水倒回水井里,你只是在把你的位置迅速让给别人。”

      阿尔瑟下意识反驳,英德丽却在继续说话,可能被他那句“卖掉了一些产业去救济穷人”激怒了,她说:“我没兴趣深入理解你,这次,我真的是无法忍耐了。原谅我,我从小就不是耐心好的人。”她的手猛的揪住阿尔瑟的头发,然后把他生拽过来,她的尖牙不是瞄准阿尔瑟的脖颈,而是直接朝着他的脑袋,她在吸食他的脑浆而非鲜血,阿尔瑟拍打着她的手,脚猛烈踢翻了凳子,然而她的牙齿还是深嵌在他的脑层,他简直感觉整个脑袋都要被吸食过去。

      “——救命!救命!”阿尔瑟用力拍打着她那铁铸一般的手,然而她不仅揪住他的头,另一只手也紧捂住他的嘴,他从来没想过柔弱的妻子有这样非人的力量,一阵漫长也快捷的时间过去,当他的瞳孔涣散,站立脚下出现了圆圆的深色尿潴时,英德丽就明白,他已经变成一个废人了,她厌恶的把他丢开,让他继续苟延残喘。他只是像个呆呆的,痴傻的儿童那样瘫在了地上。

      英德丽快步走出房间,想去询问管家特里顿产业的事。杰尔德·特里顿从走廊里冒出来,看到她,小心翼翼的说:“夫人,我已经会背《彼得前书》和《以弗所书》了。”像条小狗一样,很无助的讨好着面色如霜的继母。

      英德丽心不在焉地说:“钢琴练了吗。”

      “钢琴被爸爸砸坏了,但是我又要求他买了新的来。我该练什么?”杰尔德非常拘谨,想起那天归来父亲砸坏一切的样子。

      “《女罪人》。”

      他的蓝眼睛扑闪了一下,低声说好,声音还是孩子气的,漫声漫气,然后羞涩又拘谨的跑回自己的房间。

      英德丽下楼叫来管家,巧借理由说:“这周或者下周,我想带杰尔德去原本我们有的一些产业玩,林地那边怎么样?小孩子老是待在这破破烂烂的地方也不是一回事。”

      管家鬓角顿时流汗:“我恐怕不能了,夫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英德丽说。

      管家翻来账本,然后呈给她看,手指划过一个个细项:“老爷把几乎所有的产业都卖了出去,几乎是所有……不管是果园,林地,菜园还是矿井,全都卖了出去。”

      英德丽眼前一黑,本以为阿尔瑟把部分产业卖了出去,结果却是全部,她勉力问:“为什么?”

      “钱全部给了穷人,老爷把所有变卖的钱拿去捐给了穷人,现在宅邸的情况……几乎是负债。”

      英德丽还是问:“为什么?”

      “老爷说,有一刻他说……他被手中的钱刺痛了。”管家说。

      “那他想靠什么活着?”英德丽喃喃的问。

      管家耸肩,然后说:“他原定的计划是下周给我们结钱,然后解雇所有佣人。自己在菜园里耕种,自给自足,不需要别的人手。”

      “你们都不用走,我会拿出钱的。现在,你先退下。”英德丽感觉到天旋地转的绝望,管家退下后,她彻底瘫在了地板上。所有的一切都毁灭了,她青年时代以来所耿耿于怀的一切都毁灭了,女仆过来说:“您的好友,纽斯卡尔夫人来了,您起来梳妆整理一下吧。”英德丽只是说让她进来,连站起来保持体面都没有做,纽斯卡尔夫人人未到而声先到,说:“亲爱的,听说你去乡下住了几天,终于回来了,哦,我的天哪,这个家是怎么了?亲爱的,为什么瘫在地上哭?”

      然而英德丽只是痛苦的回顾此前的人生,什么事都让她不满意,什么事都让她不痛快,从孩童时代起,除了父母,身边就尽是些“一堆瑕疵”的劣品,到了待嫁年龄又不得不离开父母,但是因为她没有兄弟,又是女性,无法继承费曼家那些产业,只能拱手给远方的亲戚。那成千上万英亩的土地啊,那些菜园、草坪、果园、矿井、河流、狩猎地、佃农,所有的工业投资,所有的一切,包括美妙无以伦比的费曼庄园,每年都有体面而正派的人为了参观它而向园丁和管家缴费,那林园里栽种了殖民地最珍稀的树种,那些印度树,美洲树和新荷兰树,那些被运来的接穗和灌木,为了举重若轻的向别人介绍它们,她曾日夜翻阅林奈的书……还有那明珠塔尖上的玫瑰园,那超绝的花团锦簇,她整个少女时代都享受着那种优美,在那里观察黄蜂如何为获取蜜蜂的蜜而刺死它们……但因为她是女人,这些都没办法继承,都要拱手相人给别人,她为这个事情几乎快要发狂,她杀了多少个表亲,弄疯弄傻了多少人……父亲说:“等你组建了家庭,你仍然会拥有那些产业。”但是那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可以名正当顺拥有一切地产与产业的阿尔瑟·特里顿却毫不怜惜,把手中的一切都变卖了,仅仅因为“被钱刺痛了”,倒显得她像一个怙恶不悛的坏人,她也被刺痛了,她重视的一切,永远渴望紧紧捏在手中的一切都被弃之如敝屣。为什么世事总是不合己意?为什么自己要在这片颓圮碎片里生活?纽斯卡尔夫人究竟在絮絮叨叨什么她根本听不清,她真想猛然起身回去把阿尔瑟·特里顿撕碎,但是她还需要他活着,如果他死了,她没法得到杰尔德·特里顿的抚养权,那孩子无以伦比的好处就是温驯、听话。有一刻,她烦躁得直接想把全世界杀光。

      纽斯卡尔夫人说:“亲爱的,你怎么只是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英德丽只想告诉她,她衣领上的褶皱令自己不快,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时刻注意好仪表?英德丽含着泪水的眼睛聚焦在纽斯卡尔夫人的衣领,只是说:“他……变成了一个疯子,我的丈夫变成了一个疯子,把这个家砍成了这样,把孩子的钢琴都砍碎了,他疯了……跟他说话,我也听不懂,他像个痴呆那样说话……”

      纽斯卡尔夫人吃惊的安慰根本不在点上,英德丽却需要她的声音向外界传达。她的注意力始终被纽斯卡尔夫人的衣领干扰,心烦如麻,上帝啊,世界上肯定没有比她自己更完美无暇的人,但是其他人呢?难道就没有一个稍显妥帖的人吗,就没有一个合她意的人生活在世界上吗?纽斯卡尔夫人雪白的衣领蜷缩着在脖子那里卷成一团,她感觉快要被逼疯,这时候那张病态而早慧的少年面容在她的脑海里闪现,那个少年以尖锐而高昂的声音咒骂:“我希望你每天能把自己的衣服褶皱都抚平再出门,我看见一点不好都会难受半天。”他那苛刻的神态,使英德丽像是找到了救赎,能够不注意于纽斯卡尔夫人的衣领,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是我的同类,我一定要想办法把他攥在手心里,就像小时候把舞虻攥死在手心里。

      纽斯卡尔夫人一直在说话。

      英德丽只是独自上演着自己的悲怆。

      没有过多久,社交界传遍了阿尔瑟·特里顿变成疯子的消息,他把房子砸了个粉碎,特里顿夫人为他几乎哭瞎了眼睛。有人去探望阿尔瑟·特里顿,被那粉碎的宅邸震惊,也看到他只能呆板的说些词,像个痴呆患者。大家虽然很同情英德丽·特里顿,却也暗自腹诽她身上有一种不祥,否则她的丈夫不会都遭遇不幸,虽然每次打捞到她丈夫的尸体,或是捡到她丈夫的头颅,她都有充分证据向传唤的警方说明自己不在场,不是凶手,但她身上的那种不祥不可置疑。

      特里顿家的沙龙停办了。终于有一天,最惊世骇俗的消息传出来了,英德丽·特里顿和王储恋爱了,那个时候她的名声变得特别糟,人们提到她时,通常和汉密尔顿夫人并列在一起。当时又曝出了一则非常有失体面的消息,英德丽·特里顿一直在向王储拿钱,并且是不断的,大笔的,赡养她那个因为丈夫倾囷倒廪而赤贫的家庭,赡养她痴呆的丈夫和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女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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