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司匹林》木湮

14、不能够骗自己

　　4-3 不能够骗自己
　　苏谌当作画室的那套公寓和租给莫时音他们的格局一致，摆设布置得有些不同，除掉画架画具之外也不是家具多少别致。楼上就是床和画架，床是一张古旧的大床，不知朝代，颜色含蓄暗沉，四方高高的床架上搭着一帐老旧通透的纱布质地的蚊帐，染作微微的青灰色。
　　楼下放置着钢琴，三四个不高的古董长书架、西式水牛皮沙发和木茶几，墙上挂一个不小的液晶电视。家具不多，摆的东西很多很凌乱，书、曲谱、杂志、相架、小柴睡觉用的棉胎、玩具。苏谌告诉她这些家具摆设都是他姑妈打理的。莫时音就说，你家里人真疼你。苏谌当时嗯了一声，静默不答。

　　苏谌和莫时音混熟了后她和林珞都常常跑过他那屋里，听音乐看画报杂志。时值夏末秋初，他们已经不大打开空调，因为房间朝向问题，到了下午苏谌这套公寓比他们那间凉快一些。这天林珞到学校给补考的学生监考，到了晚上还没回来，苏谌和莫时音弄了一个葱拌凉面和中午剩下的老鸭汤一起吃了，和小柴一道都呆在楼下。他上网，她在他的书架上翻唱片影碟和各色杂志。书架靠着落地窗，莫时音翻累了坐在地砖上隔窗看下面的夜景。看着看着就控诉她的房东道，“从这里看外面好漂亮，喂，苏谌你好偏心，怪不得不把这里租给我们。”
　　苏谌离得老远在笑，“买房子是白天，这是买来的意外。”
　　外面一直往远处看过去，都是小小的旧时房子，屋宇房檐在浓重暮色之中低矮层叠，人间烟火漫着家家户户橙黄色灯光，一块到另外一块。
　　“像一个童话。”她叹息。
　　他笑：“晚上你看不清楚，都是旧房子民居，白天看下去简陋的很。看不清楚时就是童话，看清楚了就不再是了。”然后补充说，“这什么事情都是这样。”
　　“诶，你是这么悲观的人么？”
　　苏谌自言自语：“我不是？”转问她，“你呢？”
　　莫时音答曰：“我是一个很现实的女生。”
　　“那你和小柴一样，他认肉骨头不认我。”

　　书架再过去，同样靠着窗的还有苏谌的旧钢琴，木质黄褐纹饰精致，现在已经很少见。
　　靠着书架她没话找话问苏谌，“你会弹琴啊？”
　　苏谌：“一点点。”
　　莫时音让他“弹来听听”，他果然拖拖拉拉汲着拖鞋过来坐在琴凳上，大方问她：“要听什么？”一边随手翻开一本谱子。
　　很短，巴赫的Prelude in C major，她自己当年学琴也弹过的。

　　Bach，她父母当年最爱之一，每每听到她爸爸说：“来弹大巴赫。”莫时音就可以单脚站在阳台上，听屋里键盘上流水一般流过的声音。她曾经那么骄傲，楼上楼下的医生家庭和他们家都不一样。
　　当然还有老柴、舒曼、肖邦和德彪西，等等等等。如今她一回头，总觉得父母喜欢的音乐，巴哈，平均律，还有，Mozart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像他们的爱情，温情脉脉，华美平和真挚。可惜，也是一样的带着忧郁，有风度没有温度。
　　她的爸爸，钢琴键盘之上弹得完美，爱情和生活都弹得像涂鸦，任性自我到一塌糊涂。

　　琴声滚滚，很温柔，这个旋律不用谱她可以背得出。苏谌坐在琴凳前有些肃穆认真，莫时音坐在地板上看着，觉得他有些陌生，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眼睛飘下来瞄着她，眉毛从眉峰那里挑起来，一瞬间那个表情很像自己的爸爸。
　　莫时音忽然想，也许自己的爸爸又未尝不是在爱着蒋衡，而究竟多少？而，苏谌呢？还有别人呢？那些自己喜欢过的，和喜欢过自己的。黑夜深静，落地窗上半截大敞，楼上有邻居在吵架，窗外远远隐约传来冷饮车特别的铃声，他眼睛一瞬都不眨地看着她，非常无赖的深情，莫时音动作僵硬地抱着几本音乐画报，头一回被别人深长的注视盯到脸红。
　　“这架琴音质不错，你们家传下来的啊？”
　　“哪能呢？从开琴行的熟人那里买的。我姑妈说是她小时候以前家里有一架很像的，楼上那个床也是，这些不知道是不是古董的东西也都是，大约是她对从前的一种念想吧？”他指头向上指着钢琴上摆着的照片。像框里是张黑白照片，一个长头发的年轻女孩子，眉眼之间五六分像苏衍，清淡整洁的眉毛，单眼皮，长鼻子，斯文细致，玩世不恭的放肆又像极了苏谌。她穿一条大约是深色的长裙，手臂肩膀线条优雅，黑发凌乱随便地垂到手臂，侧头只用右面三分之二的脸庞对着人，棱角分明的嘴角边尽是忍俊不禁。看背景好像是在哪家剧院门口，来来往往的都是人。照片角落记号笔潦草标记着，New York 1970’s。

　　苏谌干脆也溜过来和莫时音一道坐在大幅落地窗前，苏谌身体一靠过来就非常有侵犯性，歪过头就被他吻了，只有一两秒，像空气一样很轻。莫时音没反应过来，他伸过手臂认真地低头，几分钟之后，一声清脆的巴掌，莫时音喘息。苏谌赶紧说：“小莫我喜欢你，这不是冒犯。”他可怜兮兮地低头，“你下手真不客气，以往巴掌挨过不少，没有哪一个女生力气这么大的，还真抡圆了甩啊？或者你要来一个巴掌我都认了。”
　　“你自己找的。”
　　苏谌重复：“是，我自己找的。”

　　小柴听到声响吓了一跳，从睡觉的棉胎里跌跌撞撞跑出来，讨好地奋力爬到莫时音怀里，等她抱起小柴苏谌悻悻然问她道：“是不是喜欢小柴都多过我？”
　　她不作声很久。苏谌神色暗淡，伸手揉了一下脸：“果然。”下一秒语声坚定，“不管怎样，喜欢了就是喜欢，我不会也不能够骗自己。”

　　天气慢慢变冷，莫时音的心情也是平平地没有什么大的欢喜，死水微澜到让她很有欲望把生活拿来圈圈叉叉一番。
　　首先，他们省行换了个大老板，原来的行长上调回总行了，新的大头从香港分行空降。新旧交接之际，整家银行的气氛都变得极度微妙。

　　更大的原因是源于莫时音所在的银行里今年要进行技能测试。这个测试两年一次，上至省行下至各分支机构主管级以下职员都必须参加。没有人喜欢，也没有人敢轻忽，因为听说，是听说没有通过的人最后会下场凄惨，不过因为大家最后貌似都过了，所以到底会多少凄惨也没有办法考据。
　　莫时音的科室隶属营业部门，和同样作为前台的国际业务部一样，平时都靠这些枯燥技能吃饭，这个测试他们部门从来非常重视。

　　莫时音、小朱和易淼开完部门大会，先后叹了口气。
　　点钞、验钞、打计算器、中文打字、英文打字等等等等，就是这些超级无聊的项目！
　　名目看似简单，但速度和准确度各项指标极度严苛。他们科室事先开过小会传看红头文件，趁着他们头转身之际，小朱第一时间拿份资料合同遮着脸对莫时音做了个“噗”喷血的动作。
　　对于他们这种大学科班出来典型脑快手慢的，实在是——另类的折磨。

　　“关键是，没有过太丢人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小朱愤愤评论道。
　　三个人对着蒸得油汪汪的鲜嫩茄盒，一致没有胃口意兴阑珊。

　　她们坐的长桌子人越来越多，大多都是和她们差不多时期进银行的那批人，男的女的集聚了一个长条的桌子，后来人坐不下了就往隔壁那一桌按序延伸。
　　两大张桌子今天都在讨论这个没有养分的话题。
　　然后和平常一样，间或穿插一下足球篮球、游戏网游、扑克麻将牌局、部门例行八卦讨论来调调口味。

　　在一片唉声叹气还有低低的笑骂声中，突然老荣凑过头来和她们三个高深莫测地小声报料，“部门要地震。”
　　老荣大名叫荣弪，他可也不老，只比她们早两三年进来，零售业务部的人，看着斯文而败类，其实人还算不错。他和她们熟，为着追小朱。

　　在偶尔没有客户接待的或长或短的空隙里，小朱和她开始见缝插针地对着电脑检测系统练习打字速度。

作者有话说

　　注：巴赫的Prelude in C major，C大调前奏曲，经典简单的曲目，三分钟之间就可以弹完。旋律很慢，小溪清泉一般含蓄的音调直到心底，有些像练习曲的风格，但是开篇很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