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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不趁青梅尝煮酒 ...


  •   离开琢玉坊时,天色已然放晴,日光乍现,似朗朗春日将至,令人心生欢愉。
      事情已了,赵管事拱手告别众人,独自步行离开,佝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转角处。
      栖影望着那团黑影,对今日种种颇为不解:“赵管事怎么这般好说话了,对姑娘竟百依百顺,一句反驳都没有,甚至愿意担下全责,可这件事偏偏不是他的过错啊?”
      “许是转性了吧。”梅如霰面上没什么表情,只丢下这句含糊不明的话,挽起寒枝的手臂,转身上了马车。
      栖影不及细想,忙快步追了上去。

      马车抵达梅府时,梅如霰已沉沉睡去,饶是栖影唤了两声,仍没有一点将醒的迹象。
      寒枝不忍扰她,便小声让栖影先去准备斋饭,独自陪梅如霰在车里坐着,等她醒来。
      不料栖影刚走,车外便传来了人声。
      “不知梅姑娘是否在车内?可否借一步说话?”
      声音不大,正好能听清。而那声音来自一位年轻男子,寒枝听着陌生,不好贸然回话,便掀起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车外站着一位面色黝黑的陌生男子,身形健硕,衣着干练,看通身的打扮,不像是梓州人士,倒像是一位游历江湖的外乡人。
      他满身寒气,应是等了许久。
      寒枝心中纳罕,不知对方身份,亦不知此人来意,正踟蹰着,梅如霰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解救了她。
      “车外何人?”
      “姑娘金安,小的方端,冒昧登门扰了姑娘的清静,还望恕罪。”
      寒枝听着这个名字,只觉耳熟,半晌才忽然想起,这正是那位路歧人,《寒窗记》原主的名字。
      梅如霰打了个哈欠,歪着身子,单手扶额,声音里含着笑:“方公子客气了,公子候在此处可是有要事商议?”
      “小的有个不情之请,想讨得姑娘示下。”
      “什么不情之请?”梅如霰隔着帘子问。
      “小的想继续在路边讲这出《寒窗记》,不知姑娘可否应允?”
      “何故?”
      “这……”方端面露难色,半晌没挤出一句话,他眉头紧蹙,沉默了许久,似在思索什么,终于下定决心,垂首道,“其中缘由,请恕小的不便相告。”
      “方公子,我已买断这个底本,你若不说明缘由,我凭什么答应你?”
      “是小的唐突了。”方端将身段放得更低。
      梅如霰不为所动,冷声道:“既知是‘唐突’,就不要再提了。我给公子的银子,足够公子买来大把底本了。便是不说书,也够大半年的用度了。”
      “姑娘说的是,只是……”
      他还欲解释,却被制止了。
      “公子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有了。”方端见对方语气坚决,知是没有回环的余地,只得知难而退,拱手道,“小的先告退了。”
      “公子慢走,改日再会。”
      听得车外人走远,寒枝方才开口:“姑娘就这样拒了他,他可会违背契约?”
      梅如霰阖上眼皮,摩挲着袖炉上的喜鹊纹:“他若真有此等胆量,就不会来找我了。”
      寒枝点点头,沉默片刻,终于问出了困扰一路的问题:“姑娘觉得,那位叫‘小十’的刻工会接下这笔生意吗?”
      梅如霰笃定道:“会。”
      “姑娘何以见得?”寒枝不解。
      “他从未拒绝过。”梅如霰回道。
      “姑娘是说……”寒枝眼前一亮,恍然大悟,“是王骐擅自替他拒绝的,并非他的本意!”
      梅如霰点头:“王骐是生意人,他既已应允,便不会再生变故。”
      “但咱们真要为几幅版画,等到明年吗?”
      “你不是也觉得,这些版画很重要吗?”
      “版画固然重要,若不能谋利,终究不过是空中楼阁,又有什么用处呢?”寒枝道出心中的顾虑,“如今这个故事尚有余热,若不趁热打铁,等到彻底冷却了再流通于市,恐怕很难掀起波澜。”
      梅如霰抬眸,反问道:“依你看,我方才应该答应方端的请求吗?让他继续造势?”
      寒枝摇头:“依我看,姑娘方才做得没错。若答应了他,恐怕会适得其反,难免再生变故……只是,或者也并非‘小十’不可,我们可以另寻刻工,赶在年前完工。”
      “工期太赶,难保质量。”梅如霰笑道,“心急,可是刻书的大忌——这个道理,你明白的。”
      “那就只能这样干等着吗?”寒枝的眉心拢在一处,满脸透着焦灼,“这是姑娘接手落鸿后雕印的第一卷书,也是落鸿第一次刻印话本,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容不得半点差池!眼看着所有的努力可能就此付诸东流,我心中着实难安。”
      “你太紧张了。”梅如霰抚上寒枝的手背,笑道,“放轻松点,这不是什么大事,便是最坏的后果,咱们也担得起。”
      梅如霰的手心带着暖意,寒枝的焦躁好似被这股暖流抚平了。
      “况且……你又怎知,最好的时机就是当下呢?”
      梅如霰拍了拍寒枝的手背,含笑掀帘下车。
      她立于街心,仰头望向天际:“寒风将散,可静待春归。”

      寒枝终于安下心来,随梅如霰一同踏进府邸。她们刚进别院,又迎面撞上了梅霁。
      她见梅霁脸色不大好,方欲开口询问,却被对方先一步打断了:“回来了?时辰不早了,你先去进食吧,我和四妹交代些事情。”
      他的语气温和,带着淡淡笑意,实在不容拒绝。
      “好。”寒枝回眸看了一眼梅如霰,得了回应,才欠身告退。
      “二哥,我也没吃饭呢,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啊!”梅如霰瘫坐在回廊下,抱着柱子,抬起一双含水的眼眸,“有什么事不能吃完饭再说吗?”
      “石凉,起来说话。”梅霁握住梅如霰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起来,沉着脸道,“你可知今儿是什么日子?”
      梅如霰怀抱双臂,目光清明,恍若不知:“什么日子啊?”
      “梅如霰!”梅霁不由提高了音量,面对这位油盐不进的胞妹,饶是有教养,也屡屡压不住心底的怒气。
      “二哥别动怒啊,让我想想嘛——”梅如霰拍了拍脑袋,忽然笑道,“对了,今儿是姑母的祭日。”
      “你可算想起来了!今儿去哪儿了?为什么没去上坟?”
      “去落鸿了,处理生意上的事。”
      “有什么事情不能交给赵叔处理?定要你亲历亲为,耽误正事!”
      “在二哥眼中,生意就不是正事了?我既已接手落鸿,凡事自然是要亲历亲为的,怎能事事倚仗他人?这可是父亲教导我的。”
      梅霁冷笑道:“别拿父亲来压我,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听话过。”
      “二哥还记得父亲在世时的光景啊——想必二哥也不曾忘记,是你亲口拒绝从父亲手上接过落鸿的。否则,它又怎会落到我的手上?如今,它既已交由我来掌管,我便不可能放任赵管事……不对,是‘赵叔’——独揽大权。”
      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一字一字,缓缓吐出,却好似千斤重。
      梅霁的语气软了下来:“阿霰,你为何这般不喜欢赵叔?我记得你小时候……”
      梅如霰打断了对方:“我的记性比不得二哥,太久远的事,我可记不得……我倒想问问二哥,你当年为何拒绝接手落鸿?”
      “太久远,记不得了。”梅霁有样学样,又恢复了冷言冷语。
      “那你现在可曾后悔。”梅如霰不死心,继续追问。
      “你觉得呢?”梅霁并不接她的话。
      梅如霰笑道:“我天生愚笨,怎能揣测出二哥的心思呢。”
      梅霁自知说不过她,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摆手道:“去进食吧,用完饭去祠堂上柱香。”
      语毕,拂袖而去。
      “二哥!”梅如霰唤住了对方。
      梅霁停下脚步,但并未回头。
      他静静地立在寒风中,背挺得笔直,身形却更显单薄,摇摇欲坠,好似随时要被吹走。
      “举子们,该进京了吧。”
      梅如霰的声音极轻,堪堪落地。
      梅霁恍若不闻,抬脚远去,雪地里只留下一串清晰可见的足印。
      一夜北风过后,仍有微痕残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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