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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散与知音论古今 ...


  •   城外,一男一女,立于风雪中。
      年轻男子将伞面偏向身侧,半个肩膀暴露在雪中,躬下身子,低声问道:“回府吗,姑娘?”
      帷帽蔽面的素衣少女拢了拢衣袖,弹去将要融于袖帕间的粉白之物:“这里离徐宅不远,去看看吧。”
      年轻男子不解:“姑娘先前已去过两趟,还要再去吗?”
      素衣少女拂去男子肩上的积雪,轻笑道:“左右无事,权当消食了。”
      素衣男子拱手垂目,恭敬肃穆道:“是。”

      城郊小巷,一群小孩挤作一团,将贩卖小食的货郎围在中心,吵吵闹闹的。
      衣衫半旧的半大孩童缩在角落,用一尺长的枯树枝在雪地里写写画画,独立于热闹之外。
      素衣少女擦身而过时,见其所书乃“乾坤”二字。虽尚缺笔力,却已初窥风华,倒有些意外。

      再往里便是一户人家。
      青砖白瓦,门户大开。
      一位三十出头,粗布长袍的青年男子坐在石凳上,手执墨笔,埋头书写。
      已是寒冬腊月,院里却不曾生火,积雪亦未清扫,整个小院像浸在冰霜中,寒气逼人。
      青年男子落下最后一点,搁笔搓手,细赏文墨,全然没有留意已闯入小院多时的两位不速之客。
      “请问,是徐明先生吗?”执伞男子的声音终于唤来了对方的注意。
      青年男子用镇纸压住纷飞的纸张,起身捋顺袖口,抚平长袍上的褶皱,作揖行礼:“正是小人,请问二位是?”
      他扫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素衣少女的身上。
      素衣少女盈盈一拜:“小女子姓梅,单名一个霰,字如霰,在家行四,人称梅四娘。”
      话音刚落,执伞男子随即恭敬抱拳,接道:“小的梅深。”
      徐明疑惑道:“不知二位因何而来?”
      梅如霰笑道:“小女子有幸拜读过先生的话本,只觉唇齿生香,念念难忘,今日恰巧路过,贸然来访,还望先生莫要见怪。”
      “梅姑娘多礼了,小人不过是个不得志的‘书会才人’,万万担不起‘先生’之名。”徐明的脸上浮起笑意,语气更显谦卑,“小人在家排行老二,姑娘若是不嫌弃,唤一声徐二即可。”
      “徐二公子过谦了。”
      “不知姑娘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小女子想与徐二公子谈一笔生意。”
      “生意?小人并不懂经营之道,姑娘怕是找错人了。”
      “我要与徐二公子谈的,是话本生意。”
      徐明表情微怔,思索片刻,随即目光一转,轻扬唇角,坐回原位:“小人还算有自知之明,虽写过一些话本,却反响寥寥,实在不足以与落鸿书坊合作。”
      “不曾想,徐二公子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如此更好了。”梅如霰俯身在对面的石凳上落座,向后侧伸出手心,一卷话本落于掌中,她反手递给徐明,“这出《寒窗记》不知公子可曾听过?”
      徐明接过话本,随意翻看了两页,点头道:“略有耳闻。”
      梅如霰又问:“公子以为如何?”
      徐明沉吟片刻,斟酌再三,才缓缓开口:“如山峦叠嶂,趣味横生,又能微言大义,发人深思。”
      “只是赞誉吗?这恐非公子心中所想吧。”梅如霰嘴角含笑,目光却是清冷,“徐二公子亦可论一论美中之不足。”
      “美中不足……”徐明思索了一会儿,如实相告,“只是文辞差了些,市井小民听听也还罢了,恐难登大雅之堂。”
      “公子品鉴的极是。”梅如霰余光扫向石桌上墨痕未干的文字,轻挑峨眉,“恕小女子冒昧,还想再听听公子如何品评自己的话本?”
      对方一顿,面色稍显黯淡,因教养所致,仍维持着礼貌:“小人惭愧,并无作文之才,笔耕所以不辍,只求温饱而已。”
      “公子过谦了。”梅如霰摇头浅笑,“小女子斗胆,试着品评一二,还望公子莫要见怪……依我看,公子所作话本,文风雅正,词藻秀美,联璧其章,玉润双流,文辞可谓极佳。然则,结构太过板正,缺了起承之势与张驰之度,这在话本小说中可是致命的。”
      对方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凌冽,强压住心底的不悦,语调升了许多:“梅姑娘此番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梅如霰不为所动,徐徐开口:“我想请徐二公子施之藻绘,扩其波澜,为这卷难登大雅之堂的话本润色一二。”
      “你要刊印它?”
      “正是。”梅如霰点头,“诚如公子所言,此文甚妙,我亦极为喜欢。惟憾其文笔不逮,辞意芜劣,只粗具梗概而已。我想,此文若得公子赐墨,必能登大雅之堂。”
      徐明肩膀微松,怒容已褪:“梓州上下,多得是文人才子,梅姑娘为何找我?”
      “徐二公子长才硕学,为时名流。既通晓古今,又熟稔稗官野史,可谓兼文士之雅与才人之情。”梅如霰顿了顿,又道,“更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公子懂话本,亦从不轻视它。”
      徐明不置可否:“不过是谋生的手段罢了,轻不轻视从何谈起?”
      “先生所言极是!不过是谋生的手段罢了,何谈轻视二字。”梅如霰亦收起散漫之姿,正色道,“单就这番言论,便不是庸俗之辈说得出的。”
      徐明连连摆手:“梅姑娘谬赞了,小人不过是个为五斗米折腰的俗人罢了,怎可辱了‘先生’之名,姑娘莫要再如此称呼,折煞小人。”
      “非也。”梅如霰摇头,“先生先前说,自己是‘不得志’的‘书会才人’。若当真只是‘书会才人’,又何有‘不得志’一说?不得志的,恐怕是怀才不遇之人吧。”

      徐明被一语道中了心事,怔怔地看着石桌上的墨迹,半晌无言。

      梅如霰见状,继续道:“先生共编写话本十二卷,小女子皆一一拜读过。我以为,先生撰写话本,不全因生活困顿所迫,还因心中有‘不平之气’。这股不平之气,皆化入笔墨之间,流淌于故事之中。古人云: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
      砚台里的墨液早已凝固,梅如霰清冷的声音仍在院中回荡。
      “观先生笔下人物,无论才子佳人,亦或市井小民,皆有仁爱之心,忠义之骨,尽是至情至性之人。”梅如霰身体前倾,眸中漾着微光,直视徐明,毫无避讳,“此文非先生,不可得也!”
      徐明怔在原地,握着话本的手指泛白,勉强平复情绪,再次开口时,声音仍有些微颤抖:“徐二愧对梅姑娘之言……我是编了几卷话本,确实也借此抒发心中一二愤懑,但才情终是有限,姑娘竟能如此看重徐二,并不以位卑才短而轻视,徐二心中甚是感激,亦惶恐万分。”
      徐明顿了顿,面露难色:“只是,作为一位读书人,徐二也略微读过几日圣贤之道,亦不能免俗。实不相瞒,我对此物尚存一些偏见,故从不以真名示人。我纵是感念姑娘之言,亦不足以撼动心中之道。我想,以姑娘之聪慧,亦是有所窥见。徐二斗胆,敢问姑娘一句,姑娘何以认为,我会心甘情愿为他人做嫁衣?”

      他身上衣衫单薄,勉强蔽体,袖口磨损最重,已然泛白,纹路几不可见。
      交谈时,他的周遭似被光束笼罩,隔出一方天地。
      面目模糊,隐于其后。

      梅如霰心中有感,挽裙起身,再次躬身行礼:“先生的诚恳,令我惭愧。梅如霰此前失礼了,望先生莫怪。”
      徐明连忙正冠敛容,回以文士之礼:“姑娘言重了。”
      礼毕坐定,梅如霰缓缓开口:“编成风月三千卷,散与知音论古今……逢其知音,千载其一。小女子不才,窃以为,此文之于先生,先生之于万千学子,皆可称得上‘知音’二字。先生寒窗亦有二十载,至今未有虚名加身,个中辛酸与感触,难道不想落于纸间,散与知音?”
      “我并不急于索要回复,先生亦可慢慢考量。三日后,我再来拜访先生,届时一并商定润笔之资。”梅如霰起身告辞,“今日多有叨扰,小女子就此别过,还望先生珍重贵体。”
      “有劳挂牵,姑娘慢走。”徐明送至门外,还欲再送,梅如霰忙止住他,“先生留步。”
      徐明目送二人远去,才掩上了柴扉。

      离开徐宅,天已放晴。
      袅袅炊烟染上落日余晖,霞光藏在飞檐之后,露出泛起红晕的双颊。梅如霰与梅深一路静默,不觉已行至怜青寺。
      远远望去,寺门前稀稀拉拉立了几位年轻公子与僧侣。
      梅如霰走近一看,原是寺中僧人在发放善书,刘晦和蔡渊亦在其列。
      蔡渊眼尖,率先看到了她:“这不是梅四娘嘛,多日不见,这是方从城外回来?”
      梅如霰欠身道:“蔡三郎、刘大公子万福,许久不见,二位风姿依旧。”
      刘晦冷笑道:“怎比得梅四娘,尊上新丧,尸骨未寒,为人子嗣者,竟如此逍遥自在,罔顾人伦。”
      梅深突然站了出来,怒发横眉:“休要胡言乱语!”
      梅深孔武有力,又比刘晦高出半头,已然占了上风。
      蔡渊见局势不妙,忙挡在二人之间,转头向梅如霰讨饶:“四娘勿怪,他素来迂腐,说话难听了些,其实并无恶意,四娘乃女中豪杰,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梅如霰轻扯梅深的衣袖,将其唤回身边。
      刘晦冷哼一声,还未开口,就被蔡渊止住了:“子晏,慎言。”
      梅如霰瞥了刘晦一眼,笑着对蔡渊说:“刘大公子为人是迂腐了些,但瑕不掩瑜,是位心怀天下的好儿郎,我自是不会与他计较的。”
      “你——”刘晦正欲开口,却被蔡渊捂住了嘴。
      蔡渊连声附和:“正是,正是。”
      梅如霰朝二人再度施礼:“家中尚有俗事,就先失陪了。”
      “四娘慢走,改日再叙。”蔡渊忙拱手回礼,刘晦扭头避而不看。
      梅如霰并未计较,一笑了之。

      梅家二人刚走,叶青塘就从漆了朱砂的柱子后侧信步而出,腰间的祥云玉坠随着衣袂飞扬于霜白之间,尽染风华。
      他拾级而下,含笑走到蔡刘面前:“刘兄这是怎么了?恼成这副模样,莫不是被人夺了功名?”
      “他呀——又和梅四娘不对付呢!人家好心夸他,他倒恼了。”
      “我堂堂七尺男儿,还需要一个无知妇人夸赞?何等可笑!”
      “喔~”叶青塘笑问,“夸了什么?”
      “梅四娘……”蔡渊只开了个话头,就被刘晦打断了,“蔡渊!”
      蔡渊并不理会刘晦的阻挠,如实转述:“夸他是位心怀天下的好儿郎。”
      刘晦见状,气得甩袖而去。
      蔡渊指着刘晦的背影道:“你看,还说不得了!”
      叶青塘笑着拍了拍蔡渊的肩膀,并未多言,只是回首,看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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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散与知音论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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