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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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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这是在船上的最后一夜,明天中午,他们将抵达阔别已久的南国庄园。他从背后抱着她,只是抱着,“想听什么?”
他们的距离那么近,令她天真地以为可以交心,“在中国的时候,”她翻了个身,和他面对面,闻到他口中薄荷牙膏的气味,“那里的天气,每天吃什么,玩什么,我想知道。”
他先是低低地笑起来,胸腔的共鸣和河水的频率一致,“中国的北方有四个季节,冬天很冷,夏天很热,和这里不一样的热。春秋是最好的季节,干燥、凉爽,有机会我们一起回去,”他用手指梳着她的发,“北方人多吃面食,大同的刀削面,西安的肉夹馍,兰州的拉面,”他笑得整张床都在抖,“说得我都馋了。”
“中国很大,也有和这里差不多的地方,”他见她听得认真,忍不住多说了很多话,这些回忆深深埋在内心某处,十余年从未对谁倾诉过,“玩嘛,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天天惦记着玩,那会儿我读书可比你认真多了。”
她的手在他的胳膊上滑动,仰起头亲吻他的嘴角,作为听故事的回报,“我才不信呢。”
他挑眉的时候眼睛也会睁得更大一些,在她后颈用力捏了一下,并不会捏痛她,“你不信?你现在会的,除了英文,什么不是我教的。”
这是实话,她耍赖道,“反正我就是不信,”腋下被他挠了痒,她在他怀里扭来扭去,“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不在中国。”
他不想说,当时父亲是避难来了仰光,带着家养的兵。也是在这里,他的两个哥哥染上了毒瘾,一个病死,一个疯了之后死在混乱的割据战争中。父亲走的时候,是想带他和母亲一起,可母亲执意要留在两个儿子死去的地方。
“不来这里,怎么捡到你啊?”他吻她的额头,再到眼睛,“怎么哭了?”
她打了个哈欠,鼻子囔囔的,“没有,就是困了。”
“睡吧,”他拍着她的背,又滑过她腰间的弹痕,那里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他总忍不住要抠掉。等卖掉这一季成熟的毒草,他就能还清租借矿场和港口的债,种植园的土地上或许能长满新鲜的水果,或是稻米。睡梦中他真的带她回到山的那一边,那里也有海,叫洱海,洱海边上有他早年买下的地,荒芜了许多年,开垦出一片院子,一样可以养孔雀。
雄孔雀张开尾部,漂亮的青绿色羽毛,一片亮闪闪的眼睛,宛若神祗般注视着他。
每天值班的人分为三组,晚饭后到清晨是最清闲的一班。川还是不放心,在田埂边搭了个小帐篷,帐篷外挂着熏蚊子的草,还是热得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弟弟,”利蹲下身,拉住川的脚腕,“回去睡吧。”
川已经值了一天班,下午最热也是最忙的那一班,揉着眼睛坐起来,“没事的哥,再说明天就收割了。”
川的小帐篷后面是一排新建的钢板房,摘下的草需要清理、烘干,再包装好运往北方。
川是蒋霆熙亲自在训练场挑出来的人,一开始大家还有些不平衡,后来发现川确实能吃苦,训练时间最久,打起来的时候冲在最前面,譬如现在明明不该川当班,也还是会帮忙做些后勤工作。
“好小子,”利拍着川的肩膀,“等先生回来一定给你升队长。”
川将成为这里最年轻的队长,川露出整齐的牙齿,“谢谢哥。”
火是在凌晨三点被点着的,川刚睡着不久,一种奇怪的味道把他呛醒了。川迷迷糊糊爬起来,热浪和眼前升腾的浓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有人在四处奔走,也有人在喊着什么,川丢下手里的枪,却不知该拿什么工具。利从一旁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防毒面罩,脸上那个只挂住右耳,“戴上,”他把橡皮筋拴在左耳,“拿铁锹,不能用水。”
已经有人开始挖了,没着火的另一边被沟壑隔开,幸好没有风,可火势依然不可控制地蔓延着。没人说话,也听不见喘息,矿车在田边停下,一车斗的沙子倾泻而出,川背着塑料桶,装了沙子冲入浓烟中。
用土浇灭后,重新挖出来或许还能再制药,可被水泡过就无法挽回了。他不住地咳嗽着,眼睛被烟熏得生疼,眼泪也不住地往外流,在高温下却很快蒸发了。“啊!”是今晚值班的人,像个大火球,惨叫着在地上打滚,川背着土跑过去,倒了半桶在他身上,明火灭了,那人的背部一片破了的水泡,“□□XX,”却并不感谢他,“先XX浇草!”
川铲起地上的土,随意挥洒着,高温近在咫尺,那人夺过川手里的铁锹,胳膊腿都在流脓,却马不停蹄地往植物上盖土。
“烧完了咱们谁都别想活……”
明明热得汗流浃背,那人的话却让川打了个冷颤,看不到尽头,火是从哪儿点着的?又是谁纵火烧田?他背了一桶又一桶的沙子,人群中也看到了兵的身影,估计今夜所有人都出动了。
防毒面罩不够,只能轮换着进去灭火,川第三次被利拉出来的时候还想往里冲,“听哥的话,”利的嗓子哑了,“这玩意有毒,不能多吸,你先缓缓再进去。”
眩晕感迟一步到来,川猛灌了两碗水,训练场的师父正在教一群小孩如何用土灭火。
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虚浮,川一开始以为是累脱了力,直到眼前闪过五颜六色的光,紧接着直挺挺地趴倒在地上,拼命呕吐起来。没有吃东西,刚喝下去的水都被吐了出来。原来利说这个草有毒是真的。
川翻了个身,看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弯弯的月亮在天尽头挂着,是错觉么?好像秋千一样在晃动。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是干燥的植物被火烧着的声音,可竟然不能用水来灭火,肩膀又酸又痛,脚也痛,但酸痛感在吐过之后奇迹般地消失了。
怪不得这草也可以用来制药,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是因为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强烈的伤感,在忍饥挨饿和被逐出家门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渴望又得不到的失落,笑是因为他很快就要见到想念又得不到的人。
身体的本能,川又翻了个身,四肢着地后继续吐,水也吐光了,只剩下苦涩的胆汁。
“再给他灌点水,”是师父的声音,川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师父的脸上也都是脏兮兮的灰,“川,醒醒!”
川想说我没事,舌头却不听使唤,持续性地干呕,一碗水泼在脸上,川挣扎着想要起身,“我要去……”
然后川就昏了过去,再次醒来,似乎是在兵的家里,身上已经被擦干净了,就躺在一进门的小榻上,“妈,么……”川警觉地转过头,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拍在他脸上。
“哦……”川松了口气,头发胀,坐起身后顺手拿起床上的拨浪鼓逗孩子玩,“你叫什么名字啊?”
丹这时从外面进来,端着水盆,见他醒了笑道,“你哥早上把你背回来的时候,”她把盆放在地上,孩子见了她哼哼唧唧地张开胳膊要她抱,“一个劲说胡话,吓死人了。”
川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盆里泡着两块毛巾,“我帮你,”他想接过孩子,丹却熟练地一手托着孩子的屁股,一手捞出一条毛巾给孩子擦身体,“算了吧,”她的笑有种母性的光芒,“你把自己收拾干净就行了。”
川这才想到,或许是她把自己打扫干净,像给她的孩子洗澡一样的温柔动作,“厨房里有吃的,你去吃点东西吧。”丹说,又为丈夫担忧,天还没亮就跑出去,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无人可问,抱着孩子到厨房,看川捧着一碗米粥吸溜,犹豫良久还是张口道,“出什么事了?”兵从不跟她说外面的事,也就是昨夜睡前提了一句,先生和玛云明天到。
丹庆幸儿时的玩伴、亲密的朋友安全归来,心里某个角落却长出尖刺,时不时顶一下喉咙,一阵阵反胃。
“操……”川恍然梦醒一般,大口喝掉稀粥,匆匆摸了把嘴,“种植园被烧了,我得回去。”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他已不在床上。她换好衣服,认真洗干净脸,眼角有昨夜留下的泪渍,她想到他说有一天会带她回到中国,他们共同的故乡。
南方的风与北方不同,总是潮湿温暖的,哪怕是在清晨时分。她走出船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眩晕的蒸汽,她先是看到他立在船头的背影,再往远处看,种植园的方向,她吓得后退了两步,那场景她不久前才见过,山林焚毁,烈焰四射,无情的火正将一切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