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冯瑞

98、第九十八章

　　李想站在县委家属楼下，看着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神情有些恍惚。
　　年年都说不回来，可年年都回来。

　　“小想？你怎么回来了？”
　　李想转过头，于是看到拎着空垃圾桶的姜叔叔。

　　“姜叔叔。”李想拉开单元楼门，让姜叔叔先进来，这才关上楼门，“过年嘛，肯定得回家的。”

　　“不是，你徐阿姨问过姜黎，她说你以后都跟你妈妈一起，就不回平安县来了。她要是知道你今年回来了肯定高兴。”姜叔叔指着自己家开着的门，客厅里的电视还在放着，可房子里空无一人，“姜黎姥姥住院了，她跟你徐姨在医院，我下午刚回来，收拾下换洗衣服，一会儿还要送过去。”

　　“姥姥没事吧？”李想没跟姜叔叔进去，他站在门口，已经开始拉刚拉下来的外套拉链了，“在哪家医院？我跟您一起去看看。”

　　“她姥姥在市医院，不在县里。”姜叔叔拍拍李想的肩，脸上带着欣慰，“老人家年纪大了，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就是这几天了。你不要去，你徐阿姨那边的亲戚都在，乱哄哄的，去了反而麻烦。”

　　“那姜黎她……”李想还是犹豫。

　　“她没事，就是太累了。”说起姜黎姜叔叔也有些心疼，他从衣架上取下两件厚衣服装进背包里，“那孩子身体本来就弱，可一大家子人就她一个学医的，家人有事她肯定得帮衬着。这段时间也是苦了她了，没日没夜的，我走的时候她还在酒店睡着呢。”

　　“那姜叔叔你先忙。”李想退出姜黎家，看着自家门口的对联，忍不住又问，“这个是？”

　　月圆花好鸟飞鱼跃
　　雨顺风调马壮人欢

　　“哦，这是姜黎特意叮嘱的。”姜叔叔两手都拎着行李，李想帮着把门关上，姜叔叔笑了下，“自己女儿第一次跟爸爸提要求就是这么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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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开尘封的门，打开灯，李想马上被呛了一嘴尘土。
　　平安县是典型的北方城市，多风沙，多尘土。一年没回家，从地砖到茶几，从桌子到窗户，甚至蒙好的白布上，也堆满了满满一层灰尘。

　　李想长出口气，拭去李允文照片上的灰尘，在像前的香炉里点燃三支香。打开水龙头，从橱柜里找出一块未拆封的抹布，在隐约传来的麻将声里，断断续续的鞭炮声里，窗外的万家灯火里，他挽起袖子，开始忙忙碌碌。

　　时间过去了不知多久，他在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里拉开家门，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揭去电视上的罩布，在主持人热情洋溢的欢庆声里从窗台到茶几，从茶几到沙发开始一点点擦拭。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天已经黑透，只知道零散的鞭炮声已经汇成一片海洋，只知道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只知道李谷一又唱响了那《难忘今宵》……

　　咚咚咚……咚咚咚……
　　炮声渐小，李想终于听到门外接连不断的门声。他随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渍，猜测是不是姜黎一家人回来了。

　　“姥爷！”
　　李想拉开门，手里的抹布直接落在了地上。
　　“妈……”

　　“马到功成。”老爷子狠狠咳了一阵，方才不满地皱起眉头，“这地方雾霾这么重，你们这些年也待得下去？”

　　“已经比前些年好很多了。”
　　陈若男给老爷子添了件衣服，跟李想对视一眼，皆有些无言。

　　“闹剧就到这吧。”
　　随行的医生打开药箱，拿出早配好的药给老爷子服下，老爷子服了药，原本蜡黄的面色方才舒缓了些。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冲李想招手，“来，跟姥爷说新年快乐。”

　　李想强忍着眼角的酸涩，强行让自己状若无事。
　　“姥爷，新年快乐。”

　　“你那份呢？”老爷子不满地冲陈若男吼了声。怕老爷子动气，陈若男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红包，“喏。”

　　“噢。”李想接过，他扶着老爷子走进屋子，想了想又说，“妈，新年快乐。”

　　“不坐了。”老爷子在客厅里扫视一圈，从电视、沙发、落地窗，再到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垃圾，还未掀开的罩布，最后落在李允文的遗像上。松开李想搀着自己的手，老爷子点燃三炷香，声音里似是有无限感慨：“你虽然不怎么样，可你的孩子很好。”

　　“走吧。”老爷子转过身，拉过李想，“既然不走那条路了，就跟姥爷回家接手公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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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已经过去不知多久，方蔷躺在房间里，呆呆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在房间里，她能清晰地听到电视里的大合唱，院门外震耳欲聋的鞭炮鸣叫，哥哥兴奋的喊声，妈妈让他小心的唠叨，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回来过这个年。
　　房间外的喧嚣像是与她无关，她只剩从未有过的疲倦。

　　从前她知道他孤僻，知道他不合群，可那跟她有什么关系？可现在他们真正走到一起，而这半年的快乐竟然让她忘记真实的他，那个阴郁的，晦暗的，暮气沉沉的他。
　　所以还没等哥哥多说什么，她自己便先泄了气。
　　那时候的他，应该很失落吧。

　　手无意识地翻动着手里的手机，打开聊天软件，点开他的头像，于是顿住。
　　那是她，是她让他换的。
　　她打开自己的头像，是他，方蔷想象着他们的头像拼成一幅完整的画面，那就是塔公了。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关灯？”
　　窗外是方母的声音。
　　“快点睡觉，明天还要走亲戚。”

　　“没事妈，妹妹都累一天了，估计早就睡着，忘了关灯了。”
　　方威的声音随即响起。
　　“我去看看，您先去睡吧，明天还得上早班。”

　　咚咚咚……咚咚咚……
　　“方蔷，睡了吗？”

　　“已经在睡了。”听着方母已经远去的脚步声，方蔷摁掉房间的灯，飞快地回了句。

　　“那不就是没睡。”方威没离开，依然站在门外，“你没什么事吧？不看春晚，也不吃年夜饭，回来就钻进房间，妈和我都很担心你。”

　　“我没事……”方蔷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当她低头看到他们的头像时却像是获得了某种力量，“不，我有事的……”

　　“哥，我交男朋友了。”方蔷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紧张，显得轻描淡写，“你拿的那盒烟，就是他买的。”

　　“那你给我扔了干吗。”透过窗，方蔷明显看到方威嘴里的烟卷灭了下，接着传来他气急败坏的声音，“又不是你买的，是妹夫给我买的。”

　　“什么妹夫！再说不是因为我，谁会给你个大烟鬼买这个。”方蔷再忍不住，猛地拉开房门，直接骂出声。

　　“就知道你没睡。”方威弹了弹烟盒，抽出一支香烟，他看着方蔷，眼里有关切，“失恋了？一整天情绪都这么差。”

　　“我会失恋？”方蔷下意识反驳，但伸出去抢烟的手又无力垂落，看着方威手上的创口，她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说，“他想来我们家看看。”

　　“来我们家？”方威显然没听懂，他试了好几下，终于点亮了手中的打火机，“先不说你们才大二，就算我同意，从你们学校到这里……”

　　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方威夹着香烟的手骤然僵硬，他看着方蔷，脸色渐渐罩上一层阴霾，“你不是在说那小子，对吧？”

　　连绵不绝的鞭炮声终于停歇，喧嚣的世界渐渐寂静，方蔷明媚的眸子随世界一起黯淡。她垂下头，轻声说。
　　“可就是啊。”

　　“你明不明白，如果不是他爸爸……”
　　方威额头的青筋若隐若现，显然在强压着怒意。

　　“可那是他爸爸啊。”
　　像是没看到方威铁青的脸，方蔷仍在喃喃。

　　“什么？”
　　方威怔住了。

　　“你也说了，那是他爸爸，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啊。”
　　这不是方蔷第一次这样想，可这是方蔷第一次坦然说出来。
　　原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被害死的是你爸爸，你也没关系吗？”
　　方威把烟卷丢进垃圾桶，深吸口气，他看着方蔷，从未有过的认真。
　　“如果这样都没关系，那你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