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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重生四 ...

  •   谢灵戚醒来时,正逢盛夏的午后,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叫他一个刚从冰棺里爬出来的人很难适应。他弓着腰从矮小的木门里钻了出来,被刺眼的阳光晒得有些喘不过气,不停用衣袖擦汗,很快身上的白衣服上染了一层灰污,脏得晃眼。他不经理解了为何师娘以前都不准他穿素色衣服。

      娇生惯养的李公子听到谢灵戚说不准备歇息,想要直接去寻安村,顿时感觉腰酸背痛腿抽筋,面如死灰得连连摆手。等谢灵戚将被冰渣化水透湿的衣服换下来,他向后一缩,整个人似掩耳盗铃般藏在程修衍之后,一推他道:“你们去吧你们去吧,反正我也帮不上忙。你俩玩的开心啊!”

      正好,程修衍也不愿他跟着同去。眼神瞥向在他身后低着头的两个弟子,话却是对李倦远说的:“你若想回丹京,同他们说便是,会有人给你备马车。”

      李倦远笑了笑:“我有分寸,你尽管做你的事去。”

      走出大门,两个弟子牵着马,像是门神站在两边,其中一人个子很小,站如松柏,白衣上一尘不染,满脸肃然。见他们出来,毕恭毕敬得朝程修衍喊了一句:“师父。”

      原来是程修衍的徒弟啊,怪不得,谢灵戚心里嘀咕,看起来才十岁大的毛头小子,怎被养的和程修衍这厮一样不善,活像别人欠了他们什么一样。小弟子把马牵到他面前,他老老实实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熟稔得拉动缰绳,向后拽马头,马昂首鸣叫,原地转了半圈。

      迎着烈日谢灵戚扬起脑袋,手虚拦在眼前,骄阳盛光刺得他不得不半眯起眼睛,门上的牌匾上晕出光圈,以俊逸的字体写着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云中观。

      程修衍说,寻安村离这里非常近,只有两座山的距离,若赶得快的话,日落前便能进村。谢灵戚扣了扣耳朵,表示明白了,随即一扬马鞭,二人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马蹄踏过溪流,越过嫩枝,万里草色过眼云烟。直到谢灵戚这位才从沉睡中苏醒,还没适应自己身体的‘小鬼’体力不支,胃里如翻江倒海,扶着树吐个不停,他们才放慢了速度。在树下休息了将近半个时辰,谢灵戚口里叼着一朵不知何时采来的黄花,哼着十几年前就已经不盛行了的小曲,看似心情甚好。

      他望着看不到尽头的小道,将花往路边一吐,拽着马改变方向,朝程修衍走近。程修衍一瞥他,将速度放缓了下来:“师兄,何事?”

      谢灵戚将口中的花一吐:“你刚说小齐师妹成亲了,她嫁了个什么样的人啊?”

      “是原来云星阁的喻则喻师兄。”程修衍道。

      “喻则?”谢灵戚皱着眉想了一会,马上哦哦了两声,笑了笑,“想起来了,小矮子。那会就听说小齐师妹喜欢他了,不错不错,金童玉女。他人挺好,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就是人矮了点。”

      程修衍望着前面,没有说话,没有告诉谢灵戚那位喻则师兄如今其实比他要高上半个头的事实。

      谢灵戚继续哼着歌,突然很平静说了一句:“我死的是不是很惨?”

      程修衍猛然拉住缰绳:“为什么这么问?”

      谢灵戚笑了笑:“直觉。”

      其实李倦远很早就告诉他了。
      腌臜的魂、师出同门,家门不幸的疯子师弟,如果师弟如此,他这位师兄又能好到哪里去?把他的身体藏在昏暗无光的地窖,门中弟子都低着头不敢多看他一眼,在他们心中,他能是什么善人?

      谢灵戚望着天,心里突然又迸发出曾经被当做异类的无力感。

      “此事,说来话长。”程修衍的脸色看起来还是很糟糕,苍白的脸色在烈日下晒了一路,也看不出半点气色。俏丽的狐狸眼中闪过一抹异样,薄唇轻抿,看来有些犹豫。缰绳在他无力握紧的手中缠了两圈,余光看到谢灵戚眼中明晃晃的好奇。

      他总要知道的,程修衍心道。

      再开口时,声音听来比先前更加疲惫:“昭宣十七年冬,诛魂剑灵封印松动,你受人指引前往燕洄山。在封印过程中,剑灵部分灵气逃脱,进入你的身体,你因此失控。而后七个月,你杀了陆闲晋满门,以及要你伏诛的云星阁上下三十五人。若师兄不信,可以看看你右手臂上的邪灵印。”

      邪灵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

      准确来说,邪灵历史悠久,自上古起就有记载,极其罕见。书中说它来自虚无,民间说它来自天道,总之,它是游离三界之外的。邪灵出现时会杀原主的灵,抢夺并且附着在原主上,将其当做寄体。谢灵戚翻看过整个云星阁的藏书,在过往千年,所记载的邪灵不超过十个,而每一个都是威慑天下的存在。邪灵和其他的灵不同,它喜欢附着在灵气偏弱的东西上,尤其是冰冷的兵器。所以著名的邪灵多是兵器的灵。

      比如诛魂剑的剑灵,它最早的记载出现于千年前的西平朝,是西平朝熹宗的佩剑。熹宗死后,剑被传给他的小儿子,而后他用这把剑处死了当时的大祭司。大祭司的血喂饱了邪灵,邪灵苏醒,杀死原来的剑灵,取而代之。沧海桑田,七百年后,它又得到了操控持剑人魂丹元气的力量,是古往今来第一把真正做到人剑灵魂合一的佩剑,也是至今为止,最邪恶的灵。

      谢灵戚临出门时穿的是水蓝色的广袖,身后背着一柄长剑。因为常年都躺在冰棺里,他的脸上几乎没有变化。和他十五岁刚下山时相比,谢灵戚没有多少变老的痕迹,反而身形更加高挑,五官分明、深邃,使得他比起那时的稚嫩,多了一股引人驻足的魅力。

      剑是七岁时师父赠予他的,师父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以谢灵戚坚定不移得给它取名不息,差点把师父气的给他一个脑瓜崩儿。程修衍替他保存了八年,交给他时,如释重负说物归原主了。但其实相对阵法,他并不算擅长用剑,大部分时候只是背着好看,充充场面。

      他将缰绳换到了另一只手,毫不顾形象地撩起衣袖,露出整个手臂,果然右手靠近肩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铜币大的黑色印记。灵印剜血肉亦不可除,如是胎记一般长在那。刹那间,一阵酥麻感直冲他的脑门。

      失控。

      这两个字说来云淡风轻,实则是血雨腥风一场。谢灵戚不是没有听说过因诛魂剑灵而失控的人,无外乎狼顾鸱张、暴虐成性、杀人不眨眼。诛魂邪剑灵的第一次出现,便是在西平朝覆灭的开端,手握诛魂的国君嗜血、生啖人肉,世人说诛魂所到之处,血流万里、生灵涂炭,前人为之付出生命,才让它在雪山中沉睡。

      他因为诛魂邪灵失控,杀害这么多人,死不足惜,又何必将他复活过来。谢灵戚黢黑的眸子深深看着身边的男人,他到底想要什么?想要他赎罪吗?

      马匹像是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前行的速度慢了下来。

      像是猜透了他的想法,程修衍淡淡笑了笑:“师兄,你糊涂了。”

      谢灵戚疑惑地哼了一声。

      “你跳崖时震碎了魂魄,那部分邪灵随之烟消云散。你的死除了大快人心,弥补不了任何人、任何事。反倒你活过来,才能纠正错误的一切。”说到这里,程修衍的脸上突然看不到苍白、枯朽,甚至面无表情的脸蛋上出现了一股枯木逢春的朝气。他有些期待得直起腰背,狭长的眼睛似弯弯晚月挂在脸上,一动不动地看向前面的路。

      不,不是如此。

      谢灵戚几不可察得一滞,手死死拽住了缰绳。马蹄在原地踏了几步,他心下觉得程修衍说得不对。杀人就应该偿命,不管他死没死过。如果他杀了人,还能复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活着,那怎么对得起那些枉死邪灵下的冤魂?还是说……谢灵戚抬头,眼神晦暗不明地看向男人的背影,他知道什么?

      程修衍察觉到谢灵戚没有跟上来,脸上笑意退了不少,他并不觉得他的师兄、尤其是现在真实年龄还不过二十岁的师兄,会有多强的接受能力。
      只是,他没有多久了。

      程修衍拽紧了缰绳,手背被皮革勒出青紫痕迹,他稳了稳气息:“师兄不必多想,该知道时自会明白。时辰不早了,若再不快些,恐怕是子时都到不了寻安村。”

      临近寻安村时,天色早已经暗下来了。昏黑的天色使得山中一切寂静,谢灵戚因为饿着肚子,从云星阁蹦到寻安村的肉包子的脑子里突然又蹦出了一个念头。他猛得勒住缰绳,马猛然停下,前蹄在空中蹬了几下,马鸣声顿时响彻山林,激得山鸟惊醒,在林中乱飞。程修衍很快也停了下来,停在前面坡上,高挑的身影正好挡住月光。月光在谢灵戚的脸上照出一道线,衬得他脸色更为低沉:“程公子,可否先帮我一个忙?”

      “师兄但说无妨。”

      “给我找个帽子来,最好是能挡脸挡到亲姥姥都认不出来的那种。”

      现在月黑风高,杀人都不用蒙面,找个挡脸的帽子作甚?程修衍没反应过来。谢灵戚抬眼看见他站在原地,总觉得他脸上表情像是再打量,在猜忌,在怀疑,总之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谢灵戚不悦,手一拉缰绳马蹄在地上重重踩了几下——罢了罢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他眼一闭心一横,掉了个方向朝向山下走去。可很快他又横不下去了,原地转了个圈,转了回来。此刻,程修衍更不明白了。

      其实不是谢灵戚懒,不愿意自己去。

      早在谢灵戚十五岁刚下山时,他就已经来过寻安村了——他非要找吴老头质问一番当年的事。可刚迈进村里,他就被村口那眼尖的老爷子认出来了,指着他大喊着:妖怪回来了!那姓谢的妖怪回来了!

      瞬间村里出来了几十个拿着棍子的壮汉。

      他一个弱道士,哪里见过这番阵仗,还以为自己刚入世就要去世了,吓得他御剑跑了。向来恐高的他唯一一次来不及害怕,直直飞了将近一刻钟才腿软摔下来。料谁都想不到,都过了十多年,他们还能认出他这个‘妖怪’。

      寻安地区以牙村,也就是地方志中官称的寻安村为首,村村相护相连想通。他现在的五官面貌和当年没有很大的差别,若是再那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寻安人面前,恐怕事情没查清楚,就要先引起骚乱,被当做妖怪打走了。

      他是胆子大,但不是蠢,不至于会想和程修衍一起二打四五个村的壮汉。

      谢灵戚的脸憋得通红,觉得自己被吓跑这事丢人,支支吾吾不知从何解释。最后板着张脸,以自己是师兄的借口作威作福,催促他去。

      这下程修衍更觉得自己摸不透谢灵戚的七窍玲珑心了,但他知道师兄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满足他便是。想着,他一拽缰绳,掉头朝山下小镇的方向而去。

      马蹄的声音越来越远,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远处村里传来了两句狗吠声,转瞬又归于子夜的沉寂。谢灵戚等了一会,翻身下马,原地跺了两下脚,又蹦了起来,酸痛的大腿打着颤,他忍不住哎哟叫唤了两声,最后背靠着青树粗壮的树干坐了下来。

      他望着细碎的星空,不经觉得可笑。前一天还是欲正乾坤的少年志气,今天手臂上就多出了至恶的邪灵印,身上背着几十条人命,更别提欺师灭祖、戕害同门的罪名,随便一个都够他遗臭千秋了。他把脸埋进膝盖里。
      ——他谢灵戚果然天下第一号牛逼。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镇上的店面早已经收摊关门,只有零零星星的乞讨者躺在街道上。程修衍顺着街道一家一家找过去,过了不知多久,谢灵戚的脑袋埋在膝盖里,已然昏昏欲睡时,才听到了不远处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显然程修衍是急着赶回来的,鬓角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被风吹的翘起来几根,额头上细汗顺着脸颊留下。他长吐一口浊气,把背上的斗笠递给谢灵戚,谢灵戚忍俊不禁地瞧着他这副‘潦草’的模样,不经轻轻咳了两声以掩盖唇角的笑意。长长的白色面巾垂到他的肩膀,遮住了他整个脑袋。

      “程公子,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谢灵戚望着天,面巾挂在斗笠上,挡住了他半张脸,另外半张脸神色肃然。

      得空停下来喝水的程修衍回首:“什么?”

      谢灵戚很轻说道:“天黑了。”

      “师兄,现在已经过了子时。”

      “我知道,你看,”谢灵戚将斗笠放在地上,指着天的方向,忧心皱起眉,“我之前在东海时,海妖引海水直冲云霄,山摇地动、天河倾倒,天也没这般暗。就好像……”

      好像现在是有什么东西挡在那里。

      一顿,他扶着树爬了起来,把斗笠往脑袋上一扣,又道:“子夜而已,怎可能会如此。我看,寻安村有大事。”

      程修衍一直忙着找帽子,好不容易在老乡家买了个斗笠,又急冲冲赶回来,哪注意得了那么多。现在听到谢灵戚这么说,才冷不丁抬头一看。

      果然,就像谢灵戚说的,天空中像是被黑暗吞噬,微弱的气流在其中打着旋。乌云好似已经压到了他们头顶,黑压压一片盖在空中,形成一堵厚墙,密不透风,更不透光。除了黑,什么也看不到。

      就在他们准备上马时,黑暗中传来女人铜铃般的笑声。

      “进村?哥哥,我看你半天了,你很面生,我没见过你,是路过么?”女人甜腻腻的嗓音听得谢灵戚浑身一激灵。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谢灵戚头顶的树枝上,手上撑着白色纸伞,将脸全盘挡住。穿着粉嫩的长裙,年岁不大,个子很小,薄薄的纱搭在树枝上,垂落出一截在风中轻轻飘摇。两只红色的绣花鞋在空中俏皮得踢着,几乎要踩在谢灵戚脑袋上。

      伞下又传来清脆的笑声,一阵凉意从她的脚底散发开:“玉儿姐姐说,子夜黑,路难逃,来人、莫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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