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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君子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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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去了以后,宫中再也没有养过画眉。那种鸟儿,曾经会让我联想到清阳和朝露,还有一个小男孩活泼调皮的笑容。可是后来,记忆象是被突然篡改了,画眉清脆的叫声,只在夕阳和晚风里回荡,那人一脸淡漠的嘲讽,笑得温温凉凉。
闻风只道我喜爱子声,却不知我和他一样,也曾深深地嫉妒过那个叶家最小的孩子,嫉妒他天真烂漫,嫉妒他活泼爽朗,嫉妒他可以没心没肺的四处撒野,嫉妒他的笑容可以灿若春阳。当我在小院里看到嘴角弯弯的小孩肆无忌弹的把汾王击倒于剑下,我就知道,他的身上有些东西我一辈子都无法拥有,即使曾经拥有,也已经早早的逝去,再不回来。
我们都没有母亲。纵然生母对他不闻不问,他却有叶夫人处处爱护,视若亲子。而被我口口声声称之为母亲的人却是害死我生母的元凶,就算心里有千般怨恨万般算计,整日里也须对那个女人笑脸逢迎。
我们也都有兄弟。闻风后来虽然因为我而亲手加害于他,但我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这个弟弟的疼爱和宠溺,哪怕在他最嫉妒最怨毒的时刻,也从未停止。我清楚的记得,是他瞒着我一手把子声送入军营。我也记得,我把子声打入大牢时,是他一边流着泪水一边冒死求情。在很小的时候,小到我们还不懂得权力和阴谋的时候,我是喜欢过赵祈的。聪明天真的小孩谁不喜欢,我也不例外。可是当我们意识到太子和汾王这两个称呼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在御花园里笑闹的时光便一去不返了。他一天比一天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几乎从不掩饰对我的轻蔑,而我对他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温和,就像对皇后一样。既然他臣不臣,弟不弟,就莫怪我君不君,兄不兄。尽管他意图篡位其心可诛,但平心而论,也是个难得将相之才。就算没有了兄弟情分,但作为君王,为那一分爱才之心也不会置他于死地。我原没想过要赵祈的下场比皇后悲惨,让我真正动了杀机的,是他碰了子声。他碰过的酒杯我可以摔碎,可是子声呢,他要我如何舍得又怎能放开?赵祈实在是太贪得无厌了,他想要我手中的天下还不够,居然还想得到我心尖上的人,只此一条,罪不可赦。
从什么时候起,连这份嫉妒也变成了恋慕。在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的漩涡里我泥足深陷,累了的时候就听闻风讲讲他的故事。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一道清泉。很长时间以来,这道清泉是我唯一的慰藉,但我的阴暗在它的映照下更加无所遁形。有时自己也不知道,对叶子声这样的存在我究竟是想守护还是毁灭。
那天,他率兵凯旋。演武场上,万骑之中他的银甲闪亮,把艳阳的风采独聚一身。他英姿勃发,举手投足轻捷从容却牵动万钧之力。山呼海啸后的寂静中,我的掌声轻轻响起。他接过我亲手所斟的三杯酒,却敬天敬地敬亡灵一滴未沾。态度恭敬,眼神却是倨傲的。闻风在我身后都白了脸。而那一刻,我无比清楚的意识到,这恋慕,大概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帝王的感情从来都是割裂的。江山是江山,子声是子声。利用他时我没有半点犹豫和不快。君为臣纲,天下是棋盘,臣民是棋子。一个君主贤明与否,就是取决于弈棋弈得如何。所谓用人之道,利用人之道也。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我,臣子被君王利用是天经地义。我用他制衡汾王,我用他征战沙场,他是心中我最爱的人,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大将,也是我局中最重要的棋子。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我在他眼中看到了震惊和破灭,才隐隐感到,也许我的理由,并没有那么坚固。
但我不悔。
就像我不知道嫉妒何时变成了恋慕,我也不知这爱里何时竟生出了恨来。感情即使可以默默守候,可是如何能容下绝对的漠视?他的心中有亲人,有朋友,有家国,唯独没有他的君王!他在阳光下恣意大笑的时候,可知有一个人夜夜念着他的名字在黑暗里挣扎?他幼时把汾王得罪个彻底,可知是谁在他身后撑起牢不可破的保护网?他的笑容曾为杨湛绽放,而杨湛从开始便包藏祸心;他的情曾为展昭所动,可笑展昭偏偏心有所属;他甚至能和赵祈把酒言欢,就算那个人曾经□□过他。天牢之中他对我的赦免不屑一顾,演武场上他把我的心意尽付尘土,即便是我难以忘怀的初遇,他送给我那只毫不起眼的画眉后,也是远远的跑开,头也不回。可怜我二十年来动心倾情,竟换不来他真心的一眼回顾!莫说我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就是一个普通人,又怎能忍受心爱之人再三的无视?不知道——是他最好的借口,也是最大的罪名。子声,你的放纵任性固然迷人,你可知,你对你无心之人,太绝情。
我不能像汾王一样与他征战疆场,不能像展昭一样和他仗剑江湖,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机缘。而我又不想犯与赵祈同样的错误,贸然的强占他的身体,除了春宵一度,我什么也得不到。我对他用情至深,竟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让他明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次次对别人敞开心扉,一次次把我的好意弃若敝履。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他,我除了原谅和等待什么都不能做。连闻风看我的眼神都带上了怜悯,我不知自己还能沉默多久,隐忍多久,以我贵为天子的矜持和骄傲。
当我发现我的沉默只能让他里我越来越远,我知道自己已经快被他逼到了极限。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心软的人,唯独对他一让再让。直到最后我还是给了他机会,只要他还记得汾王曾伤害过他,只要他对我还有一分忠心,我就还他武功,继续等待。
可是,只为汾王一句话,他居然真的去了留园。
那个傍晚的天气晦暗不明,野风蝉躁,落日沉沉。他在焦急中彷徨,夕阳在他脸上投下暧昧的影子。他侧面秀丽的轮廓在明灭的光影里渐渐模糊,因为些微的不安而带出几分脆弱的妩媚。知了还在聒噪,衬得空气里的寂静更加突兀。太静了,我听得见他徘徊时衣袂飘动的轻响,还有转身时细不可闻的几声叹息。他心心念念的,他拖着大病初愈后虚弱的身体等待的,都是赵祈。未散的暑气漫上来,我的胸口一阵阵发闷,耳边蝉声轰鸣。
他在等,我也在等,我在等他放弃。只要天黑前他离开,我便放他一马,另做打算。
霞光散了,夕阳落了,夜风起了。黑暗一点点渗下来,心一寸寸冷却。园里,明月皎皎,从半空洒落一地清辉,他还在花木的疏影里徘徊。园外,我闭上双眼,心中一片冷凝。
我踏着月色缓缓步出,衣带当风,浅笑雍容。他回首,无比震惊。那是他第一次认真的看我,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我坐在石椅上,温文的笑着,揭开一个个谜底。指尖闲闲地敲打着桌面,回荡着声声轻响。
想必他一贯认为我懦弱无能,所以才会如此惊讶。子声啊子声,你这才第一次认识我,而我,已经爱你十九年了。事已至此你方想到退出,太晚了,你可知,你是怎样错过一个又一个良机。
我起身走过去,轻轻揽住他细瘦的腰身,吐出展昭的名字。我看着明亮的月光在他的脸上勾出破灭的样子,碎裂的形状。我看着他凄然的笑容,幽幽的散发出绝望的味道。
他的笑眼里只剩下骄傲,他洒然甩落外衣,临风而立。月光照在他美丽的身体上,反射出苍白幽冷的光芒。
月色如此撩人。
我向他缓缓走去,步履从容优雅,走出了一个延续了近二十年的,美丽而残酷的梦境。
他在我身下起起伏伏,他在我耳畔喘息未定,他泛着水雾的眸中只映着我一个人的样子。我珍藏多年的宝贝,终于被我真切的拥入怀中,只为我绽放出璀璨的光华。他温热的身子近在咫尺,他那绝艳的笑容,分明远在天涯。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得偿所愿,还是心灰意冷。
想来实在讽刺,我千般隐忍万般回避,终究还是走了赵祈的老路。只不过他更加笨拙和直接罢了。但是他比我幸运,能以一死换来子声心中一席之地。而我无论做什么,除了他嘲讽的笑容和日渐消瘦的身体,一无所得。
原来,最远的距离,并不是想要而得不到,而是明明得到了,他却不属于你。这种煎熬犹胜当初等待的痛苦,我眼看的他的心渐行渐远,却无能为力。
他的眼睛总是看着辽远的天空,他的耳朵总是聆听风行的声音。
子声,只要你肯爱我,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你。杨湛范鑫骗过你,闻风赵祈害过你,为什么你对他们都能释怀,却独独记得我的伤害?别人对你的好对你的情哪怕是一星半点你也能看到,为何却不肯回顾一眼我这么多年的真心?谁人比我更用心,谁人比我更爱你?可是子声,你为什么就不肯爱我一点?
子声,到底怎样你才会爱我?
可是他从不回答我,他只会在我怀中凉凉的笑,细细的喘,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我不爱你我不爱你,我永远不会爱你。
子声,你究竟在坚持什么?坚持到你宁可放弃你最向往的自由,宁可忍受药物的折磨,也只给我如此绝决的答案——
让我爱你?你休想,明天休想,明年休想,下辈子也休想,你永远都休想!
子声,是我在逼你,还是你在逼我?
子声,你可以在任何人面前伪装,为什么就不肯骗骗我?我知道要不来你的心,谎言也罢,敷衍也罢,只要你说了那句话,飞翔的自由,傲人的武功,我都会给你。可你却是如此吝啬,连一个让我可以自欺的理由,都不给我。
我已经分不清了,绝望的那个,到底是谁。
他实在是个聪明的人,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丝毫不差的落在我的心上。闻风在我面前一天比一天消沉,也快承受不住了。
可是过分聪明就是愚蠢,他以为这样可以偿还对闻风的亏欠,可以迫我放手?大错特错了,闻风的愧疚只能更加深重,而我,是宁愿他死,也不会放手的。
他的身子日渐衰弱,常常一咳就停不下来。脸上泛着透明的白青色,下巴的线条尖锐得刺手。他的眼睛已经不再望着天空的方向,嘴角边也隐去了惯有的讥嘲的笑容。炎热的空气中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凉下去,万物繁盛的仲夏里,他渐渐走向沉默。
在我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同时,他也要撑不下去了。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可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们都陷入了一个迷局之中,只能用互相伤害来确定自己的存在,谁也找不到出路。
很快,转机来了。只是当时我并没有料到,它会转到截然相反的方向。
辽使来京。他到底还是按耐不住。
他的身体虽然没有见好,可是唇边又带上了那抹若有若无的嘲弄。他又像以前那样,傲岸的笑着,三言两语就能撩拨起我从不轻动的怒气。
京城里武安将军病危的谣言日盛。尽管早就想到他会有所动作,但我还是被狠狠的刺痛。他是这么渴望离开我,甚至不惜以家国天下为赌注。
我从不贪杯,那晚却是真的醉了。来到小园子的时候,他正和那个被毒哑的仆人说着汾王。
“这人好人算不上,可也不招人厌。”他笑得清凉,很舒心的样子。
一阵酒意冲上头顶,我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我,眼底得笑意更盛了:“爱恨也不过间隔咫尺,何况敌友呢?”
是啊,咫尺之间,对他就是爱,对我就是恨,视他如友,视我为敌——子声,你下的好结论!
他果然以辽使一事步步进逼,从容不迫的开出三个条件,言语神态洒脱淡定,从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大将之风依稀可见。
我已再三忍耐,可是他欺人太甚!赵祈,居然还是赵祈!他费尽心机想要离开不算,竟还一心念着要为赵祈留后!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想杀了他,让他就这样死在我的怀里,死在我的吻中。可是死亡只能让他真正的永远不属于我,而且死亡,也不能熄灭我对他的爱。
他衰弱的身体干枯憔悴,像即将开败的花朵,不复当初的美丽,我看着它枯萎在手中,却是怎样也无法放开。
子声,子声,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虽然够聪明,但若论心机谋略,他和从小在宫闱长大学习帝王心术的我还是相去甚远。胁迫这个手段,我用起来更驾轻就熟。难道他还不明白,事到如今在我手里他没有半分胜算。可我还是答应了他的第二条件,因为那是他所希望的——只除了离开,我什么都会去做。因为他,我升迁了他原来的旧部;他喜欢展昭,我便不动展昭;怕他伤心,所以我放过杨湛;他惦念着赵祈,我便如他所愿。可是,他始终望着天空的方向,从不肯回头看看我做的一切。子声,难道放下那句坚持真的那么难?只要后退一步,就是海阔天空。
会见辽使的任务他完成得极其出色,闻风向我转述时掩不住脸上淡淡的骄傲和赞叹。
从那以后,他又安静了下来。并不像先前死一般的沉寂,他乖乖喝药,按时吃饭,虽然笑容还带着嘲讽,可他不再以伤害自己的身体来发泄什么了。他的眼里多了一份异样的平和,仿佛看透所有。经此一事,他是彻底绝望了吧。如果绝望可以把他永远留在我身边,那么这样也不错。他说得很对,再扯下去就没意思了。爱与不爱,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碧空如洗,梦见翠峰如簇。梦见天地间我无边的孤独。
梦里千万人在我脚下匍匐,独他远视天边傲然玉立。天空中有飞鸟一掠而过,他的视线却一直凝视着那已经消失的,飞翔的痕迹。
梦里他离我很远,可是人海之中我一眼便看到了他。看到他舞动的衣袖,看到他翻飞的黑发,看到他在众人谦卑的低头时,骄傲的笑着。我立在最高处,群臣的忠心把我重重围住,冰冷如身边山岚起起伏伏。而他的嘲讽,在他们的阿谀中如此醒目,却没来由的让我一阵温暖。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一直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梦里的山风很大,吹动着旗帜猎猎作响。风声里传来人群忙乱的嘈杂,惊惶的尖叫。
风还在吹,云还在走,山峦和群臣依旧膜拜在我的脚下,可是我再回首,却已不见了他。
子声,子声呢?他刚刚还在,怎么会不见了呢?
“子声——子声————”山谷里不知回荡着谁凄厉的呼喊,却很快被呼啸的山风吹散。
我从梦中猛地醒来。
叶闻风
子声死了。
我以为皇上会承受不住。那天他绝望的喊声犹在耳畔,他空洞的眼神历历在目。
可是第二天,他照常上朝,面容肃穆,带着克制的悲伤,像任何一位失去了重臣的君主一样。没有人觉得奇怪,但我知道,这太不正常了,那不是失去心爱之人后所应有的悲伤。
很多人反对宣布三弟的死讯,他们怕辽国闻风而动,刚刚安定的边境再起烽火。
可皇上却说:“叶将军是朕的爱将,战功彪炳,声名显赫,朕决不能委屈了他。”
一道圣旨下来,四座皆惊,皇上不仅以公侯之礼厚葬三弟,而且让他陪葬皇陵配享太庙。大臣们都觉得不妥,这惊人的殊荣如果放在太平时节也算是一段佳话,可在这多事之秋,这无异于明明白白的告诉契丹人,大宋死了主将。虽说陛下一向仁厚,可这次未免太过了。但终究无人出言反对。
葬礼期间皇上一次也没有见我。一切如常,众人眼中的仁慈柔弱没有变,他一贯的儒雅斯文没有变,就是眼里的悲伤,也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以前那个曾为了三弟如痴如狂的人,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的心底阵阵发寒,肯定有哪里出了错,我却怎么也发现不了。
丧葬过后,皇上终于召了我进宫。他斜倚在龙榻上,有一打没一打地翻弄着案上的奏折。看我进来,他轻轻摆手要我过去,脸上的温厚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闻风,你对这次的丧事怎么看?”他不问我相不相信子声真的死了,他不问我对三弟离去的感受,他只问我,对这次的丧事怎么看。那云淡风情的语调,像是谈论天气一样。
我压住心底的寒意,回到:“皇上英明。”言语恭敬,却是出乎于心,不带半点谄媚。
他拉过我的手,赞道:“果然还是闻风知我。”他的唇边泛起冷笑,“那群蠢才,子声的死是压得住的事情么?我偏要厚葬,偏要大举发丧,让辽国人尽皆知。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空城计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都想不通!”
他的话语清晰睿智,我在他怀中越发僵冷。三弟的死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我想起了那只他失手摔碎的酒杯。以前的皇上虽然冷情但不冷酷,他至少会为一个人喜为一个人忧为一个人所困。这样无情的皇上让我觉得熟悉又陌生,可是,这也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那天晚上,我留在了宫中。皇上动情时吻我的时候,少见的没有叫出三弟的名字。
我以为,这就是最后。可我还是错了。
夜里皇上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好像在做梦。混沌中我突然被他的叫声惊醒——
“子声!子声——”
他猛地坐起,急速的喘息。月光下我看见他额头上的冷汗,和眼里的空茫。
“皇上……”我压下心底的慌乱,轻声叫着。
过了好半晌他才转过头来看我,像是才反应过来我在他身边一样,眼里的空茫渐渐转成喜悦:“闻风,你还在,太好了。朕就知道是在做梦,朕居然梦见子声消失了,居然梦见他跳崖死了。真可笑。”
他迅速平息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他这两天在园子里也是闷坏了,总想激怒我。我才不会上他的当,我不会让他离开我的……闻风,你怎么了,你干吗用这种眼神看我?”
“皇上……”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子声,已经死了。”
他的眼风凌厉地扫过来,满是不信,愤怒,和怀疑:“你说什么?子声死了?!”
一瞬间我以为他猜透了我深藏的秘密——那个盘活的棋局。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他看出端倪。
他眼中的神采突然黯淡了下来:“对啊,朕差点忘了……”他喃喃道,声音渐渐低哑,
“子声,死了。”
他呆呆的坐着,像一个石雕的塑像。月华在他身上静静的流淌。他的脸上没有悲戚,没有沉痛,没有哀伤。
可是,我这辈子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空寂的眼神,那么萧索的月光。
子声的死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辽国。果如皇上所料,他们以为大宋既然敢如此张扬,必然是兵精粮足不惧一战。更有甚者还认为这是宋廷的疑兵之计,以子声诈死而诱他们出兵,所以更不敢轻举妄动。
皇上看了探子上奏的密报后冷冷的笑:“蛮人就是蛮人,我们八百年前的老套也能骗得他们团团转。”
“老套之所以叫老套,就是因为屡试不爽,皇上不就是明白这一点才出此良谋?”我接道,“况且皇上用的是武侯的计策,精明如司马懿都看不破,契丹原是蛮夷之邦,上当也不冤。”
皇上微微一笑,颇是受用。
子声的死只让众大臣惶惶了一阵,辽国的警报一解除,朝堂上的阴霾立刻散去,又恢复了往日的明朗。
那晚的失常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皇上从未言及,我当然更是只字不提。
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可我还是察觉,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尽管这改变是如此细微。
子声走了之后,皇上再没养过画眉,临幸我的时候也再没说过三弟的名字。我终于不再是替身和影子了,可这并没有令我高兴。皇上身边,所有属于子声的痕迹,好像都彻底消逝了。
以往皇上的仁慈只在人前,在我面前他从不掩饰帝王的霸道和脾气。可现在,即使面对着我,皇上的情绪也是淡淡的。从前能爆发出他雷霆之怒的事情,现在也只能换来他的沉默。人后,皇上还是一样的杀伐果决,大局在握,计算谋划滴水不漏。他眼里的神秘和深沉又重了几分,可再也见不到一丝得意和骄傲。
大臣们都说看皇上的笑容如沐春风,可我知道,那些都是笑给别人看的。他只有在听到三弟有趣的言行的时候,才会发出真心的,开怀的笑。三弟去了之后,在皇上面前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从不提起三弟的名字,也不谈起任何有关他的事情。皇上自己倒是不避讳,偶尔会和我说起三弟幼时的事。说到有趣的地方他也会笑,可那笑容再也不是开怀的,从来都只留在眼底达不到心头,分明是笑给自己看的。
子声走了,也带走了皇上身上的某些东西。他的悲伤,他的愤怒,他的喜悦,都随着子声那毫不留恋的纵身一跃而去了,消逝在那天猛烈的山风中。
皇上的平静日胜一日,我却开始感到不安。作为日理万机,生活在波诡云谲的朝堂宫闱中的帝王,负面情绪本就该多于常人。以前皇上总是借着子声聊以遣怀,子声一死,像是在他心中筑起一道高高的堤坝,他突然间连怎么发泄都忘记了。我整日担心,那股不知在何处汇集的洪流,终会有决口的一天。
纵使是对子声未死深信不疑的我,每每想起他付身悬崖的决绝也是痛彻心扉。尽管皇上表面上无动于衷,从没说起过对子声的怀恋和思念,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子声的死像一把利刃狠狠划在他的心上。可是,我只能感觉到那深深的伤口历历如新,却看不见血,看不见泪。那本该汹涌如潮的鲜血究竟在哪里?是根本不曾有过,还是,已经流尽了?
而流不出血的伤口,不可能愈合。
天圣十年的秋天,子声的周年祭日,那天的早朝退得比平日早了点。
我赶到宫里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近侍的太监宫女已经乱成了一团,七嘴八舌道:“叶大人,您快去看看吧,皇上自早朝回来后就一直在御花园站着。都一天了,还米水未进呢。”
我心下暗惊,疾步走过去……
铺天盖地的黄色。园子里的花大多都落了,只有一片片的菊开得如火如荼。一阵西风吹过,卷起层层落叶漫天飞舞。那人远远的在一棵梧桐树下付手而立,任凭干枯的桐叶纷纷而下,落在他的脸上、肩上,萧萧似雨。往日里耀眼的明黄龙袍,仿佛沾染了斜阳的落寞,黯淡了下来。他孤独挺拔的身影,竟比这秋日还寂寥,凝固在如血的残阳中。
我走进园子,像是怕惊碎一个人脆弱的梦境,放轻了脚步。他看到了我,并没有转过头,视线仍散落在远处苍茫的天空。
他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人生能有几度秋,为什么朕的每个秋天,都这么凉呢?”声音轻轻的,沉沉的,几乎在风中散去,可我还是听清楚了。
我愣在原地,半晌才道:“皇上,保重龙……”
“嘘……”他示意我噤声,然后慢慢阖上双眼:“听,叶落的声音。”
我这才发现,耳边不知何时已灌满了木叶簌簌而下的轻响,比秋风更萧瑟,比秋雨更凄凉。
他望着远天被黑暗渐渐浸染,落叶一道道割碎他的视线,顺着他被吹起的衣袍翩翩起舞。
我想告诉他不要伤心,可是他的脸十分平和甚至是安然的。我想告诉他逝者已矣,可是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所有的话都堵在胸中说不出口,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在这艳丽又凄然的黄昏里,独自一人,黯然销魂。
他静静地站着,淡淡道:“当初我怎么会以为是夫子的声音呢?明明是……叶子飘落的声音啊……”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甚至带了一点笑意,温柔得痛苦,酸楚得甜蜜。可是这样的笑容让我险险落下泪来。
我突然明白了子声当年为什么要送他画眉,夕阳里他静立的身姿如此秀美和孤独,任谁也是要心疼的。
夜风凉如水,天上弯月如钩。霞蔚已变成了繁星满天,秋夜的寒露湿透锦衣重重。叶子依然在不断飘零,他也依然站在那棵树下,动也不动。
长庚不知何时换成了启明。曙光微现的时候,他如梦初醒般地叹了一声:“该早朝了吧……”语中竟还有几分留恋之意。
龙袍的衣角被冰冷的露水层层打湿,沉重的垂下,不复当风的潇洒。拖着僵直的身躯走了两步,他突然转过头对我道:“闻风,这两天你就不要来了。”
而我,早已在这漫漫寒夜里冻僵。无法动作,无法回答,我只能看着那孤独的背影,迈着因僵硬而显得不自然的步伐,消失在渐明的天光中。
大臣们都以为皇上这几天迅速的憔悴是因为江浙的歉收,却不知,他只为了在一棵梧桐树下听听叶落的声音,便不眠不休,独立寒宵。
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当树上的叶子都落尽的时候,宫里传来了皇上病倒的消息。
他病好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他改了元。属于天圣的时代结束了,仿佛要抹去什么一般。
又是一年秋凉,又是一年叶落,叶子落尽的时候,皇上又病了。
没人知道年年秋天皇上这莫名其妙的病怎么来的,除了我。
就算看不到,我也知道每个叶落时节的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上朝,处理政务,听叶子飘零的声音,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黎明。然后,再拖着满身的露水和僵直的步伐,上朝。
周而复始,一成不变。一年之中好像只剩下了秋天,而秋天里,只剩下满天的落叶,和它们飘落的声音。
皇上的身体以察觉不到的速度消瘦下来。就算是我,也只能在他拥抱我的夜里,用自己的身体一分分细细地感知方能发现。
第二年的“风寒”整整拖了一个月才见好。第三年的秋天到来之前,宫里的罗太医来找我。他说三年来皇上的身子没来由的衰弱下去,望闻问切的结果却是没有任何异像,怕是心有所郁结。他素知我和皇上亲近,便要我多替陛下消解心事,否则,以皇上现在身体,恐怕再经不起秋冬时分的一场大病。
罗太医走了之后,我唯有苦笑。皇上的心事,我若能消解,又何必拖到今天?当年知道李宫娥的死因后,身为太子的他还可以大哭一场。而今,他早没了眼泪。当初,如果他不哭,他会杀了刘皇后。现在,他不哭,只会杀了自己。
我再也无法忍受他慢慢走向毁灭,尤其是,在我还确信三弟未死的时候。
三弟祭日的那天,我不顾他的禁令来到御花园,手里捧着一只不起眼的画眉。
又是一个晦暗不明的黄昏。夕阳惨淡,没有明霞,只有很大的风。
叶子在落,梧桐树下,是他不变的身影。一样的寂寥和孤独,但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我敏锐的发现了空气中的异常。因为以前这个时候,他是绝不会看我一眼的。
不过,这次他看的也不是我,而是我手中的画眉。
他抬起眼,面无表情:“闻风,你这是干什么?”
他的声调柔和,眼中也没有慑人的寒光,可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皇上,代替或者忘记,总好过现在这样。国务繁重,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他从我手中接过画眉,淡淡道:“闻风,这些年,难得见你这么坦率,嗯?”
我心中寒意顿生:“臣对皇上向来不敢有所隐瞒。”
他轻抚着手中的画眉,静静道:“如果他死了,要它还有什么用?如果他没死,那就更没有用。”说罢一扬手,竟把那只鸟儿放走了。
我一惊,险些跪倒:“皇上,难道您说……”
他从怀中掏出一分奏折,扔到地上:“你自己看吧。”
我手忙脚乱地把它捡起,却越看越是心惊肉跳。这是辽国暗探发来密折,上面说辽国内部已意欲在明年春天发兵,而且,萧克长他们不仅查到三弟跳崖未死,还发现了他化名傅山后的行踪。
一时间,喜悦和恐惧并起,我的手不能自制地抖着。我不敢想象,当皇上看到这份奏折时,是什么心情。
叶子舞得激烈,随着大风打到他的身上。他的脸在昏暗的天光里模糊不清,我却感到了一种绝对的平静,就像三年来盖住了一切,吞噬了一切的,如死亡一般的平静。
又是一阵大风吹过,他猛烈得呛咳起来。颀长的身体在风中显得无比单薄,就像落叶。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猛地涌出,他甚至来不及抬袖掩饰。
他明明就在我的身边,声音却悠远似从天边传来——
那二十年,朕可以把它当作一场大梦。可是为什么又来告诉朕,就连这三年,也不过是,一场,笑话……
枯黄的叶子,沾着刺目的点点殷红,飘落在我的眼前。